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血是温的,滴在戏台木板缝里,像一条条细小的红蛇,蜿蜒着往地底钻。

小铃锤被拖回后台时,半边脸已凝了血痂,右耳只剩个豁口,风一吹,嗡嗡作响,像有只虫在颅内振翅。他没哭,也没叫——不是硬气,是吓空了。魂儿像被那声狐嗓抽走了,只剩个空壳瘫在破棉褥上,眼珠子直勾勾盯着房梁,那儿悬着一盏油灯,灯影晃动,像吊着颗人头。

“喝口热的,压压惊。”

老关端来一碗姜茶,手抖得汤水泼了半碗。他不敢看小铃锤的耳朵,只把碗硬塞进他手里,顺势把袖中那包“哑喉散”抖进碗底——药粉遇热即化,无色无味,祖传三辈,专治“祸从口出”。

小铃锤没接话,也没动碗。他盯着老关的手——那手背上青筋暴起,指甲缝里还沾着马车上的泥,可虎口处,却有一道新划的血口子,血珠子正往外渗。

“叔,”他嗓子哑得像破锣,“你划手了?”

老关一哆嗦,忙把袖子往下拽:“没、没事儿!搬箱子蹭的!快喝,凉了伤胃!”

小铃锤没动。他太熟悉这药味儿了——三年前保定府,有个武生唱《挑滑车》砸了场,班主就是灌了这药,让他“养病三日”,自己顶上。结果那武生再没开过口,半年后咳血而死。

他推开碗,哑声说:“我不喝。明儿……我自己唱。”

“胡闹!”老关突然拔高嗓门,眼珠子瞪得通红,“你当那是人听的戏?那是鬼点的卯!错一字割一窍,明天割的是舌头!舌头没了,你下半辈子喝风屙烟?!”

他猛地拽住小铃锤衣领,脸凑到他眼前,酒气混着汗臭喷在他脸上:“听叔的!喝药!我替你上!我老关在关外唱了四十年,什么阵仗没见过?大不了……大不了赔条命!”

小铃锤看着叔父浑浊眼里的血丝,突然笑了。笑得嘴角裂开,血又渗出来。

“叔,”他轻声说,“你替我唱……黄老爷认得出来吗?”

老关一愣,手松开了。

他当然认得出来。

黄皮子修的是“口窍”,听的是“命声”。人嗓子里的颤音、换气的间隙、丹田的力道——那是命根子,装不了,替不了。老关的嗓子早被烟酒泡烂了,唱《铡美案》?第一句就得被剥皮。

可老关没退路。

戏班十二口人,指望这百两银子过活。小铃锤是他亲侄子,更是“庆升平”最后的招牌。招牌倒了,戏班就散了。散了,在这兵荒马乱的年月,就是死。

“……我有办法。”老关咬牙,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,层层揭开,里头是块暗红色的膏药,散发着浓烈的麝香混着腐肉味儿,“老萨满给的‘换声膏’,贴喉三刻,能模仿任何人的嗓音——连咳嗽声都一模一样。”

小铃锤盯着那膏药,没说话。他听说过这东西——长白山老林子里,有猎户用它模仿虎啸骗熊,结果被熊一掌拍碎了天灵盖。萨满的东西,借的是邪力,还的是血债。

“别犟了!”老关一把将膏药拍在自己脖子上,膏体遇肤即化,渗进皮肉里,他喉咙顿时发出“咯咯”的怪响,像鸡被掐住了脖子,“明儿……我就是小铃锤!”

子时,雪停了。

戏楼死寂,连耗子都不跑。老关贴着“换声膏”,在镜前练了半宿《杀庙》选段——嗓子竟真透出几分小铃锤年轻时的清亮,只是尾音发飘,像风筝断了线。

“成了!”他抹了把汗,咧嘴笑了。可那笑容刚扯开,镜子里,他身后多了一道影子。

貂皮锦袍,绿眼如磷。

黄老爷不知何时站在他背后,手里把玩着那片血耳朵,指尖一弹,耳朵“啪”地贴在镜面上,正对老关的眼睛。

“班主好兴致。”黄老爷的声音像冰碴子刮瓷碗,“偷梁换柱的戏,比《铡美案》还精彩。”

老关浑身僵住,膏药贴着的喉咙突然剧痛,像有无数根针从内往外扎。他想转身,脖子却转不动——镜子里,黄老爷的影子正从他肩头爬上来,狐尾般的黑影缠住他的脖颈,越收越紧。

“人药封嗓,鬼药开喉。”黄老爷凑到他耳边,吐息冰冷,“你贴的,是‘剥皮引’——专引黄仙剥人面皮的药引子。”

老关想喊,喉咙里只挤出“嗬嗬”的漏气声。他眼睁睁看着镜中的自己——脸皮开始***,像底下有虫在爬。先是嘴角,接着是眼皮,最后整张脸皮“嗤啦”一声,被无形之手整片揭起!

血喷如注。

黄老爷拎着那张尚带热气的人皮,走到堂鼓前——那鼓本是牛皮蒙的,此刻鼓面却泛着诡异的肉色。他将人皮“啪”地按在鼓面上,血肉与鼓皮相融,竟严丝合缝。鼓身一震,发出“咚”的一声闷响,余音里竟夹杂着老关临死的惨叫:

“铃锤——快逃——!”

小铃锤在隔壁听见了。

他猛地坐起,赤脚冲到门边,却见门缝底下,正缓缓渗进一滩血。血里浮着半截断指——戴着班主从不离手的翡翠扳指。

他推开门。

堂鼓悬在梁下,鼓面映着老关扭曲的脸,眼睛还睁着,嘴唇翕动,像在唱无声的戏。黄老爷站在鼓旁,手里拎着鼓槌——槌头是人骨磨的,槌柄缠着人筋。

“班主替唱,情深义重。”黄老爷轻抚鼓面,老关的脸痛苦地抽搐,“可惜……戏词错了三个字。”

他扬起鼓槌,重重落下——

“咚!”

鼓声如雷,震得梁上灰尘簌簌落下。小铃锤被震得跪倒在地,耳中嗡鸣,却听见鼓里传出老关断断续续的哀嚎:

“……第二日……割舌……你……跑不掉……”

黄老爷俯视着他,绿眼弯成月牙:“明日《杀庙》,韩琪自刎那段——你若唱错半句,舌头归我。”

他转身离去,貂袍扫过血泊,不留一丝痕迹。只有那面人皮鼓,在梁下轻轻晃动,鼓面老关的嘴,一张一合,无声地重复着:

“跑……跑……”

小铃锤瘫坐在血泊里,盯着鼓上叔父的脸,突然伸手,抓起地上半碗冷掉的姜茶——碗底,沉着未化尽的“哑喉散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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