腊月十七,乌拉街的雪下得邪性。
不是鹅毛,是纸钱。
满天满地,灰白翻飞,沾衣不化,落地无声。街坊关门闭户,连狗都不叫。唯有老戏楼门前,两盏绿灯笼晃着,像蹲着两双不眨的眼睛。
“庆升平”戏班是晌午到的。班主老关掀帘子下车,脚刚沾地,一股子腥香扑面——不是檀香,是烧纸混着生肉味儿。他抬头看匾,朱漆斑驳,上头“庆乐升平”四个字,不知何时被人用指甲刮掉半边,只剩“庆…升…”悬在寒风里,像句没唱完的戏。
“东家说了,头一出,《铡美案》。”
说话的是个穿貂皮的管事,脸白得像糊了层浆子,笑起来嘴角不动,声音却从你后脖颈钻出来:“唱满七天,赏金百两。错一字——割一窍。”
老关***手笑:“您放心,我们小铃锤,那嗓子,十年前在奉天城压过谭老板半头!”
管事没接话,只把目光投向马车角落——那儿缩着个少年,棉袄破洞漏絮,脸埋在围巾里,咳得肩膀直抖。他叫小铃锤,原是庆升平的台柱子,如今倒了嗓,连叫板都像砂轮磨铁。
管事走近,俯身,鼻尖几乎贴上小铃锤的耳朵,轻声说:“嗓子哑不要紧。黄老爷要的,不是人声,是命声。”
当晚开戏。
锣鼓一响,小铃锤登台。蟒袍加身,乌纱压顶,扮的是铁面无私包龙图。可第一句“包龙图打坐在开封府”刚出口,嗓子一劈,音走岔道,像刀刮锅底。
满堂寂静。
台下坐的,不是人。
前排老头戴瓜皮帽,脖颈转了一百八十度,后脑勺冲着戏台,还在点头;花袄婆子胸口空荡荡,肋骨撑着衣裳,手里攥着一把纸灰往嘴里塞;后排孩童咧嘴笑,牙缝里卡着半截断指。
二楼雅座,黄老爷端坐正中。锦袍金线,貂帽压眉,脸色白得泛青,眼珠子是两粒琥珀,里头晃着绿火。他没动,也没说话。
可小铃锤听见了——从自己喉咙里,钻出另一个声音,尖细如狐,替他把那句唱完:
“——开封府!!!”
血,从他右耳根飙出来。
不是流,是喷。像有人在他耳后捅了根管子,滋得幕布上一朵红梅。
黄老爷终于笑了,指尖一勾,半片耳朵落在他掌心,还带着热气。
“第一窍,耳。”他轻声说,像在念戏单,“明日,舌。”
小铃锤瘫在台上,血糊了半边脸。他想喊,喊不出;想逃,腿是软的。台下“观众”却齐刷刷鼓起掌来——手掌拍得啪啪响,可没一个人抬胳膊。那掌声,是从地底冒出来的。
后台,班主老关腿肚子转筋,哆嗦着往小铃锤茶里倒药粉——哑药,让他明儿彻底闭嘴,自己替上。
黄老爷站在廊下,望着雪里翻飞的纸钱,轻声道:
“人以为药能封嗓。却不知,鬼药,才开喉。”
第七夜,小铃锤的头会变成鼓。
但现在,才第一夜。
割耳,只是开嗓的引子。
—
这一夜,乌拉街的雪没停。
纸钱落进茶碗,落进血泊,落进小铃锤睁着的眼睛里。
他终于明白——
他们不是请戏班来唱戏的。
是请活人来当祭品。
唱的是命,不是戏。
腊月十七,乌拉街的雪下得不像雪。
是纸钱。
灰白、薄脆、无风自旋,从天黑落进天黑,沾在屋檐上不化,贴在窗纸上不掉,钻进人领口里,凉得像死人指尖。街坊早闭了门,连狗都缩在灶后发抖。整条街,唯独老戏楼门前亮着两盏绿灯笼,光晕幽幽,像两双蹲在暗处、不眨也不移的眼睛。
“庆升平”戏班是晌午到的。十二口人,三辆马车,一路啃冻馍喝雪水,就为这一单“贵客重金请戏”的活儿。班主老关掀帘下车,脚刚沾地,一股子腥香扑面——不是香烛,是烧纸混着生肉的味儿,直往鼻子里钻,熏得人胃里翻腾。
他抬头看楼。
乌拉街老戏楼,百年木骨,三层飞檐,本是关外头一份的气派。如今梁柱发黑,雕花蒙尘,门匾“庆乐升平”四个朱漆大字,不知被谁用指甲或刀尖,生生刮去半边,只剩“庆…升…”悬在风里,像句被掐断喉咙的戏文,欲唱无声。
“东家说了,头一出,《铡美案》。”
说话的是个穿貂皮的管事,脸白得像糊了层死人妆,笑起来嘴角纹丝不动,声音却从你耳后根爬进来:“连唱七天,赏金百两。唱错一字——割一窍。”
老关***手,哈着白气赔笑:“您尽管放心!我们小铃锤,那可是十年前在奉天城压过谭鑫培半头的角儿!一句‘包龙图’吼出来,满堂茶碗都震三震!”
管事没应声,只把目光缓缓移向马车最里头——那儿缩着个少年,棉袄肘子磨出洞,袖口结着冰碴子,脸埋在一条发黄的旧围巾里,咳得肩膀一耸一耸,像风里快散架的纸鸢。
他叫小铃锤,真名关玉笙,是老关的远房侄子,也是“庆升平”最后一块活招牌。可惜半年前一场高烧,嗓子废了,高音上不去,低音沉不下,连念白都像砂纸磨锅底。戏班走下坡路,全指着这趟活儿翻身。
管事踱步过去,俯身,鼻尖几乎贴上小铃锤的耳朵,轻声说:“嗓子哑不要紧。黄老爷要的,不是人声,是命声。”
小铃锤没抬头,只把围巾又往上扯了扯,遮住半张脸。他闻到管事身上那股味儿——不是人味儿,是坟头雨后湿土混着野兽皮毛的腥气。
当晚戌时,开锣。
戏台搭在楼心,红氍毹铺地,四角铜兽衔灯,照得亮如白昼——可那光,是绿的。照在人脸上,像死人回魂。
小铃锤披蟒袍、戴乌纱,扮的是开封府尹包拯。铜镜里,他脸色比粉还白,嘴唇干裂,眼窝深陷。他灌了三碗姜汤,含了半块参片,可喉咙里像堵着一团锈铁,吞不下,吐不出。
锣鼓一响,他迈步登台。
台下坐满了“人”。
前排的老头戴瓜皮帽,脖颈拧了一百八十度,后脑勺冲着戏台,还在跟着板眼点头;穿花袄的婆子胸口空荡荡,肋骨撑着衣裳,手里一把纸灰,边看边往嘴里塞,嚼得咔咔响;后排几个孩童咧着嘴笑,牙缝里卡着半截断指,眼珠子乌黑,却没反光。
二楼正中雅座,黄老爷端坐如佛。锦袍绣金蟒,貂帽压眉峰,脸色白中透青,眼珠子是两粒老琥珀,里头晃着幽幽绿火。他手边没茶,没果,只摆着一只青瓷小碗,碗里盛着半碗血,血面上浮着几片人指甲。
小铃锤深吸一口气,丹田提气,张口唱:
“包龙——”
嗓音劈了。
像钝刀刮锅,像锈锯拉木,尾音打着颤,拐进沟里爬不上来。满堂骤静,连鼓点都卡住了。
那一瞬,他看见黄老爷嘴角微微一翘。
紧接着,他听见——从自己喉咙深处,钻出另一个声音。尖、细、滑、冷,像狐狸贴着耳根子哼戏,替他把那句残破的唱词补全:
“——图打坐在开封府!!!”
血,从他右耳根飙出来。
不是流,是喷。一股热浆子“嗤”地射出去,溅在红幕上,绽开一朵颤巍巍的梅花。他没觉得疼,只觉得耳朵一轻——半片耳朵落在黄老爷掌心,还带着体温,软软的,像刚摘下的猪耳尖。
黄老爷拈着那片肉,凑到鼻尖闻了闻,轻声道:“第一窍,耳。明日,舌。”
小铃锤腿一软,瘫在台上。血糊了半边脸,温热黏腻。他想喊,喉咙里只有嗬嗬的风箱声;想逃,膝盖像被钉在地板上。台下“观众”却齐刷刷鼓起掌来——掌声噼啪震天,可没一个人抬胳膊。那声音,是从地砖缝里、从梁柱洞里、从人皮底下冒出来的。
后台,老关腿肚子转筋,哆嗦着摸出个纸包,往小铃锤的茶碗里倒药粉——哑药,祖传的,喝下去三天开不了口。他盘算好了:明儿自己替上,唱砸了也认,总比让亲侄子送命强。
黄老爷不知何时站在廊下,望着满天纸钱,轻声自语,像念经,又像唱戏:
“人以为药能封嗓。却不知,鬼药,才开喉。”
小铃锤被人架回后台,血一路滴在地板上,像一串省略号。他瘫在破棉被里,眼前晃着黄老爷那双绿眼睛,耳边回荡着那句“明日,舌”。
他知道,那不是威胁。
是戏单。
是命簿。
是黄皮子写在他骨头上的——七日阴戏,一日一窍,唱到第七夜,命就唱完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