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药是半夜发作的。

小铃锤灌下那碗“哑喉散”时,只觉喉头一紧,像被铁箍勒住,连呼吸都成了拉风箱的破响。他蜷在后台草堆里,冷汗浸透三层衣,手指抠进木板缝,指甲劈了也浑然不觉——不是疼,是怕。怕明儿开不了口,怕黄老爷当场剜他舌头,怕叔父那张人皮鼓在梁上无声地哭。

可天快亮时,他竟睡着了。

梦里没戏台,没血,没黄老爷。只有片白茫茫的雪原,远处蹲着个穿红肚兜的娃娃,背对他,拍手唱童谣:

““月姥娘,擀面汤,

割了耳朵割舌簧,

舌头割了不要紧,

下锅炖汤敬黄王——””

娃娃一回头,没脸,脖颈上是个血糊糊的窟窿,手里攥着条湿漉漉的舌头,正滴滴答答往下淌血。

小铃锤猛地惊醒。

天已大亮。戏楼静得瘆人,连耗子啃木头的声儿都听不见。他张嘴想喊人,喉咙里却只滚出“嗬……嗬……”的漏气声——药效发作了,真哑了。

可奇怪的是,他不慌了。

心口像结了层冰,冷得发硬,反倒镇定。他摸到铜镜前,镜中人脸色灰败,右耳豁口结了黑痂,嘴唇干裂起皮,唯独那双眼睛——亮得瘆人,像两簇鬼火。

“班主没了,你倒睡得香。”

管事不知何时站在门口,手里托着个黑陶碗,碗里晃着半碗浑浊黄汤,飘着几片枯叶、一撮香灰,还有一丝……血丝。“黄老爷赏的‘开嗓汤’,趁热喝。”

小铃锤盯着那碗,没动。汤面浮着层油花,油花里映着张扭曲的脸——不是他,是老关。叔父的嘴在汤里一张一合,无声地喊:“喝!快喝!”

管事冷笑,碗沿往他嘴边一送:“不喝?行啊。现在就割舌,省得浪费黄老爷的汤。”

小铃锤一把夺过碗,仰头灌下。

汤入喉,像吞了把烧红的刀子,从嗓子眼一路剐到胃里。他蜷在地上,浑身抽搐,指甲在地板上抓出十道血痕。可剧痛过后,一股阴凉之气从丹田升起,顺着脊椎爬上后颈——喉咙里那团“锈铁”,竟松动了。

“嗬……嗬……”他试着发声,竟挤出半句残破的调子,“韩……琪……啊……”

管事满意地点头:“成了。未时开戏,《杀庙》——韩琪自刎那段,一个字不许错。”

未时,锣鼓再响。

小铃锤登台时,台下“观众”比昨夜多了三成。前排多了几个穿寿衣的老太太,手里攥着纸元宝,边看戏边往袖筒里塞;二楼雅座坐了个穿日军军装的“人”,帽檐压得极低,可露在衣领外的脖颈——青灰一片,没有喉结。

黄老爷仍坐正中,膝上横着那面人皮鼓。鼓面老关的脸已干瘪发黑,可眼睛还睁着,直勾勾盯着台上的小铃锤。

《杀庙》开唱。

韩琪奉命追杀秦香莲母子,至破庙前良心发现,自刎明志——这是全戏最催泪的一折。小铃锤披着素白箭衣,手执钢刀,踉跄上场。他嗓子仍是哑的,可每句唱词出口,都像被另一股力道托着,字字染血,声声剜心:

““我韩琪,奉命追杀……

可叹香莲,冤深似海……

钢刀啊——!你且慢落——!””

唱到“钢刀”二字,他忽觉喉头一热,一股腥甜涌上——不是血,是昨夜那碗黄汤的味儿。声音陡然拔高,凄厉如鬼哭,竟震得梁上灰尘簌簌落下。

台下“观众”齐齐一颤。穿寿衣的老太太们开始抹泪——可她们眼里流的不是泪,是黑水;日军“军官”猛地抬头,帽檐下露出半张溃烂的脸,嘴角咧到耳根,无声大笑。

黄老爷膝上的人皮鼓突然“咚”地自鸣一声。鼓面老关的嘴,竟跟着小铃锤的调子,无声翕动。

小铃锤浑身发冷。他意识到——不是他在唱。

是黄汤在唱。

是那碗混着香灰、血、露水的鬼药,借他的喉咙,在替黄老爷“修口”。每唱一句,他魂魄就薄一分;每拔一嗓,黄老爷眼中的绿火就旺一寸。

唱到韩琪自刎前最后一句:

““来生……再报……相爷恩——!””

小铃锤刀锋抵喉,正要唱破音收尾,喉咙里那股阴力却猛地一拽——声音陡转尖利,竟化作女子哭腔,凄婉欲绝:

“——恩!!!”

满堂死寂。

黄老爷霍然起身,绿眼灼灼如炬。他膝上人皮鼓疯狂震动,鼓面老关的脸扭曲如鬼,七窍渗血,在鼓皮上蜿蜒成一行小字:

“错三字,割舌。”

小铃锤腿一软,钢刀“当啷”落地。他知道自己唱错了——韩琪是男角,该用虎音收尾,他却唱出了旦角的哭腔。可那不是他本意!是黄汤在控他的嗓!

黄老爷缓步登台,貂袍扫过血迹斑斑的氍毹。他伸手,指甲暴长三寸,泛着青黑寒光,直取小铃锤咽喉——

“且慢。”

小铃锤竟开口了。声音嘶哑如旧,却字字清晰:“黄老爷……我叔父替我唱,错三字,剥面蒙鼓。我今儿……只错一字。”

黄老爷指甲停在距他喉结半寸处,绿眼微眯:“哦?哪一字?”

小铃锤盯着他,一字一顿:“‘相爷恩’——韩琪至死,不该念陈世美恩情。该唱‘来生……手刃……负心人’!”

满堂哗然。

穿寿衣的老太太们拍腿叫好,黑水溅了一地;日军“军官”狂笑鼓掌,腐肉从脸上簌簌掉落。黄老爷盯着小铃锤,忽地仰天大笑——笑声尖利如狐啸,震得窗纸哗哗作响。

“好!好一个‘手刃负心人’!”他收回指甲,竟抚掌赞叹,“七十年了,头一个敢改我阴戏剧本的活人!”

他转身,指向梁上人皮鼓:“错字不罚——赏你叔父鼓面添字!”

鼓面老关的血字***,竟真多出一行:“手刃负心人”。

黄老爷凑近小铃锤耳边,吐息如冰:“明日《探阴山》,包公下地府——你若再敢改词,割的不是舌,是心。”

他大笑着离去,貂尾扫过之处,纸钱自燃,化作一缕缕青烟。

小铃锤瘫坐在地,摸着自己完好无损的舌头,却觉心口空了一块——那碗黄汤,已在他魂魄上啃出了第一个窟窿。

后台,管事端来新一碗黄汤,碗底沉着半截断指——戴着老关的翡翠扳指。

“明日,”管事咧嘴一笑,牙缝里卡着纸灰,“喝完这碗,你就能看见……谁在台下听你唱戏了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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