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被带走了。

乘坐那艘月光凝结的飞船，离开了这颗名为地球的巨大坟墓。

这是人类灭绝后的第二百一十年，我第一次离开地球。透过舷窗，我看到那颗蓝色的星球在我视野里逐渐变小，像一滴悬浮在黑色丝绒上的眼泪。

我没有悲伤，也没有激动。我的心像一口干涸的古井，投不进半点波澜。

飞船内部空间极大，也极简。目之所及都是流线型的银白色金属，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。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类似臭氧的清新气味。

凌霄就站在控制台前，背对着我。他依然是那个人形的光团，是这艘飞船里唯一的光源。

“这里是‘神谕号’，我的个人研究舰船。”他没有回头，声音平静地响起，“航行目的地，曜族中央星域，G-3号星际基地。”

“然后呢？”我淡淡地问，“把我关进实验室，像小白鼠一样切片研究吗？”

“不。”他回答得很快，“你会拥有一个独立的生存空间。曜族不会对研究样本进行物理性伤害。”

“真是仁慈。”我扯了扯嘴角，语气里满是嘲讽。

他似乎没有听出我的讽刺，或者说，他的逻辑系统无法解析这种“无用”的情绪信息。

“根据计算，我们将为你建造一个1:1复刻的地球生态环境。你需要的一切生存物资都会得到满足。作为交换，你需要配合我的研究。”

“什么研究？”

“关于‘情感’。”凌霄转过身，光芒构成的脸庞正对着我，“你的芯片里，储存了人类文明的所有数据。其中97.3%被我的系统标记为‘情感冗余信息’。例如，诗歌、音乐、绘画、以及名为‘爱’的社会行为模式。”

他顿了顿，声音里透出一丝我无法理解的意味，或许是……困惑？

“这些信息缺乏逻辑闭环，无法量化，无法预测。它们是最低效、最不稳定的数据流。但它们构成了你们文明的主体。我想知道，为什么。”

我靠在冰冷的舱壁上，忽然觉得有些好笑。

一个神明，一个纯粹理性的高级生命体，抓住了宇宙里最后一只会哭会笑的猴子，问她，你们为什么要有那些乱七八糟的情绪？

“因为我们不是机器。”我说。

“定义‘机器’。”

“机器是你们，凌霄。”我看着他，“绝对理性，绝对高效，永不犯错。像一串完美运行的代码。而我们人类，是BUG。我们浑身都是BUG。”

“BUG应被修正或删除。”

“看，这就是我们之间的区别。”我摊开手，“你们修正BUG，而我们……我们给BUG写诗。”

凌霄沉默了。

他周身的光芒再次开始微微闪烁，我知道，我的话又一次让他的逻辑核心产生了某种紊乱。

这种感觉很奇妙。我像一个手无寸铁的囚犯，却发现自己的一句话，就能让看守我的神明系统宕机。

这是我唯一的武器。

飞船进入了跃迁航行。窗外的星辰被拉成无数道流光溢彩的线条，瑰丽得像一场幻梦。

我看着那些光，想起了很久以前，父亲指着星空教我辨认星座的样子。猎户座的腰带，天蝎座的心宿二……那些名字，连同父亲温暖的手掌，都储存在我脑后的芯片里。

它们是我的宝藏，也是我的诅咒。

不知道过了多久，飞船退出了跃迁。

一个巨大到无法想象的建筑群出现在舷窗外。它像一棵横亘在宇宙中的金属巨树，无数细小的飞船像萤火虫一样在它的“枝干”间穿梭。

这里就是曜族的星际基地。

神谕号平稳地驶入其中一个巨大的港口。

“跟我来。”凌霄的声音将我的思绪拉回。

我跟着他走出飞船，踏上了一片光洁如镜的地面。这里是一个巨大的白色空间，高不见顶，远处有许多和他一样的曜族在穿行，他们彼此之间没有任何交流，只是沉默地、高效地执行着各自的任务。

整个世界安静得可怕，只有某种低沉的、能量运转的嗡鸣声。

我像是闯入无菌室的一粒灰尘，与这里的一切格格不入。

凌霄带着我登上一个悬浮平台，平台无声地向上升起。

穿过一层又一层复杂的结构，我们最终来到一个独立的圆形大厅。大厅中央，是一个巨大的透明穹顶，穹顶之下，竟然是一个和我生活过的地球小镇一模一样的场景。

有我住过的那栋带花园的二层小楼，有街角的咖啡馆，有飘着落叶的公园长椅。

甚至连天空的颜色，都完美复刻了地球上最晴朗的秋日。

“这里是为你准备的生态缸。”凌霄的声音在空旷的大厅里回响，“内部环境系统与你的生命体征相连，会根据你的需求自动调节。”

我站在穹顶之外，呆呆地看着那个虚假的“家”。

“很完美，对吗？”我轻声说，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。

“根据数据模型，这是最优方案。”

“是啊，最优方案。”我转过头，看着凌霄，“一个最完美的笼子。你们曜族，连造一个监狱都这么体贴。”

我迈开脚步，走向那个通往“笼子”的入口。

在踏入的那一刻，我回头看了他一眼。

“记录官大人，欢迎随时来参观你的宠物。”

说完，我走进了那个为我精心打造的，美丽而绝望的牢笼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