广场上很安静。
我坐在一张生锈的长椅上,已经三个小时了。
一只机械麻雀落在面前,歪着头,用玻璃珠子做的眼睛看我。它的动作有轻微的卡顿,是老旧的型号了。
这个城市里的一切都是老旧的。
一切都是假的。
天空忽然裂开一道狭长的缝隙,像一道愈合不良的伤疤。
一艘银白色的、仿佛由月光凝结而成的飞船悄无声息地降落。它没有扰动一丝空气,没有扬起一粒灰尘,就那么悬停在广场中央的枯萎喷泉上方。
舱门滑开,走出来的不是一个人,而是一团光。
那光芒凝聚成一个修长的人形轮廓,通体散发着柔和而又不可逼视的辉光。曜族。宇宙的统治者,理性的神明。
他一步步向我走来,投下的影子将我和我脚边的机械麻雀一同笼罩。那影子并非漆黑,而是一种更深邃的光,仿佛吞噬了周围的一切色彩。
他在我面前站定。
“人类。最终个体。确认存活。”他的声音通过某种装置翻译成我能理解的语言,平直、冰冷,不带任何起伏。
“我是记录官,凌霄。”
我没有抬头,也没有回应。我的目光依旧停留在那只机械麻雀身上。它又啄了一下地面,似乎在寻找不存在的虫子。
我的沉默显然在他的预料之中。
凌霄抬起手,一道淡蓝色的光束从他指尖射出,笼罩了我的全身。光很柔和,带着一丝凉意,像月光穿透深海。
“生命体征平稳。基因枯萎病未显现。符合记录。”
他的声音像是在宣读一份与他无关的报告。
“正在记录消亡倒计时。预计剩余生命周期,两万一千六百天。”
他说完,似乎任务已经完成,准备转身离去。
“今天天气不错。”我终于开口。
声音很轻,带着长久不说话的沙哑,像一张被揉皱的纸。
凌霄的动作停住了。
他纯粹由光构成的身体微微闪烁了一下,似乎正在处理一个超出他程序范围的指令。
几秒钟后,他转向我。
“天气,是大气层内的物理现象集合。今日地球大气参数为:温度23.7摄氏度,湿度58%,风速每秒1.3米。所有数据均在‘舒适’区间内。你的判断符合事实。”
他用分析报告的口吻,回答了我一句无关紧要的客套话。
我忍不住轻笑了一声,笑声干涩。
“我不是在跟你讨论气象数据,记录官大人。”我抬起头,第一次直视他,“我只是在说,今天天气很好。”
我的目光越过他光芒构成的肩膀,望向远处灰色的高楼和更高处灰色的天空。
那天空是假的,是穹顶的全息投影。真正的地球天空,早已在百年前的最后一场尘暴中,被染成了永恒的昏黄。
凌霄沉默了。
那道扫描我的蓝色光束并未停止,反而强度增加了一些。
“检测到异常能量波动。”他平直的语调里,第一次出现了一丝细微的变化,像绝对平滑的镜面上出现了一道划痕。
“源头位于你的颅骨内部,一个未知的植入体。”
他指的是“文明余烬”。
我下意识地用手摸了摸后颈,那枚芯片的植入接口就藏在那里。它是我的墓碑,也是六十亿人的墓碑。
“那不关你的事。”我冷冷地说。
“根据曜族《宇宙濒危物种保护及归档法案》第三千一百二十七条,对最终个体进行全面数据扫描,是记录官的职责。”
他的声音恢复了绝对的平稳,仿佛刚才那一丝波动从未出现。
“我将执行我的职责。”
他说着,向我走近一步。那股光的压迫感让我几乎无法呼吸。
我站起身,退后一步,和他保持距离。
“我说过,不关你的事。”
“警告,样本个体呈现‘抗拒’情绪反应。该反应无效。”
他再次抬起手,这一次,指尖的光芒变得无比璀璨。我几乎可以肯定,他要强行读取芯片里的数据。
我闭上眼睛,等待着那冰冷的探针刺入我的大脑,将我最后的庇护所搅得天翻地覆。
然而,预想中的入侵没有到来。
我疑惑地睁开眼。
凌霄的手停在半空中,他那由光芒构成的脸庞正对着我,虽然没有任何五官,我却感觉到他正在“凝视”。
“警告……逻辑冲突……检测到信息总量超过可计算上限。”
他的声音断断续续,充满了电子设备短路般的杂音。
“一个生物个体,为何承载着……无法解析的‘无用信息’?”
他第一次,在他的陈述里,使用了疑问句。
那道扫描我的蓝光变得极不稳定,在他和我之间疯狂闪烁。
“拥抱……哭泣……绘画……战争……”他断断续续地念出一些词汇,像是从芯片泄露出的海量信息中,随机抓取到的几个数据标签。
“这些数据……无逻辑关联……高冗余……低价值……”
他的身体剧烈地闪烁起来,仿佛信号不良的投影。
“程序中止。‘记录后销毁’程序中止。”
他收回了手,光芒稳定下来。
他重新转向我,那团光芒构成的轮廓似乎比刚才黯淡了一些。
“样本辛桐,你将与我同行。”
他的声音恢复了平稳,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。
“我将对你,以及你所承载的‘文明余烬’,进行长期研究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