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住进了“生态缸”。
日子过得和在地球上没什么两样,一样的孤独,一样的死寂。
唯一的区别是,这里的食物是凭空出现的。每天清晨,餐桌上会自动摆好营养均衡的餐点。味道……很标准,就像实验室里调配出来的营养剂。
我大部分时间都待在那个复刻出来的“家”里。坐在客厅的沙发上,一待就是一天。
我很少出门。
因为外面的一切都太逼真了。逼真到让我感到恶心。
阳光的温度,风拂过脸颊的触感,空气里青草的味道……凌霄用他的神力,为我构建了一个栩栩如生的幻影。
但我知道,那阳光是能量模拟的,那风是通风系统吹的,那青草味是香氛装置释放的。
这里的一切,都是为了“研究”我而存在的道具。
凌霄每天都会来。
他不会进入生态缸,只是站在穹顶之外,像一个隔着玻璃观察实验动物的研究员。
他会通过通讯系统向我提问。
“样本辛桐,请解释‘拥抱’这一行为。数据显示,该行为会增加个体间的物理接触,提高病毒传播风险,却在人类社会中频繁发生。逻辑何在?”
我靠在窗边,看着外面那棵假的枫树,懒得回答。
“样本辛桐,请解释‘绘画’。将颜料涂抹在平面上,形成无实际意义的图像,耗费大量时间与资源。其功能是什么?”
我闭上眼睛,当作没听见。
“样本辛桐,请解释……”
他的问题无穷无尽,全都围绕着芯片里那些他无法理解的“无用信息”。而我,用沉默和麻木对抗着他。
我不想当一个文明的讲解员,尤其是在我的文明已经灭亡之后。
我不想向一个神明解释,人类为什么会为了一个拥抱而热泪盈眶,为什么会对着一幅画凝视数个小时。
那感觉,就像要把我父母的坟墓挖开,指着他们的骸骨,向一个冷冰冰的旁观者介绍他们的生平。
这是一种亵渎。
我的不合作显然在凌霄的意料之外。
“警告,样本个体呈现‘非暴力不合作’状态。该状态将导致研究停滞。”他的声音里第一次带上了一丝类似“烦躁”的波动。
“研究效率降低87%。需要采取新的方案。”
他说完这句话,就消失了。
接下来的一天,他没有出现。
我乐得清静。我甚至开始觉得,这样的日子也不错。没有提问,没有观察,只有我和这个巨大的、孤独的幻影。
然而,第二天,当我醒来时,发现周围的一切都变了。
我不再那个熟悉的“家”里。
我正躺在一条熙熙攘攘的街道上。
我猛地坐起来,环顾四周。
高楼林立,车水马龙,人们穿着我记忆中样式的衣服,说说笑笑地从我身边走过。
阳光刺眼,空气里混合着食物的香气和汽车尾气的味道。
这里是……我的家乡。
不是那个死寂的、只有一个人的空城。而是灭绝发生前,那个充满生机与活力的城市。
我愣住了。
一个穿着制服的警察走过来,皱着眉问我:“小姐,你没事吧?怎么睡在这里?”
我张了张嘴,一个字也说不出来。
这一切太真实了。真实到我的大脑一片混乱。
“辛桐!”一个熟悉到让我心脏骤停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。
我僵硬地转过头。
我看见了我的父亲和母亲。
他们穿着我记忆中最常穿的那件外套,提着菜篮,正一脸担忧地向我跑来。
“你这孩子,跑哪儿去了?一转眼就不见了!”母亲跑到我面前,一边嗔怪着,一边伸手拂去我头发上的灰尘。
父亲则蹲下来,用他宽厚的手掌摸了摸我的额头:“没发烧吧?脸色怎么这么差?”
我看着他们。
看着他们脸上真实的皱纹,看着母亲眼角的担忧,看着父亲掌心的温度……
我的眼泪,毫无征兆地决堤了。
“爸……妈……”我颤抖着,伸出手,想要触摸他们。
“傻孩子,哭什么。”母亲将我紧紧抱在怀里。
那是我记忆中最温暖的拥抱。
我把脸埋在她的肩窝里,放声大哭。像是要把这二百多年的孤独、绝望和思念,全都哭出来。
这是凌...霄的“新方案”。
为了研究“悲伤”,他调取了芯片里我最深刻的记忆,为我构建了一个完美的虚拟世界。
他想看我哭。
他想收集我悲伤时的数据。
我沉浸在这个虚假的幸福里,几乎忘记了自己是谁。我和“父母”一起回家,吃他们做的饭,听他们唠叨。
我贪婪地享受着这一切,明知道是假的,却无法自拔。
直到晚饭后,我们坐在沙发上看电视。
母亲像以前一样,削好一个苹果递给我。
父亲拍了拍我的手,笑着说:“我们家桐桐长大了。”
然后,母亲看着我,温柔地说:“我们爱你,宝贝。”
“我们爱你。”
这三个字,像一把钥匙,瞬间打开了我记忆的闸门。
也像一把最锋利的刀,狠狠刺穿了我用麻木伪装出的坚硬外壳。
我记得。
我记得他们最后的样子。
在隔离病房里,隔着厚厚的玻璃。他们的身体因为基因枯萎病而迅速衰败,皮肤像干枯的树皮。
他们对着通讯器,用尽最后一丝力气,对我说了同样的话。
“我们爱你,宝贝。好好活下去。”
然后,监护仪上的心跳,变成了一条直线。
……
“啊——!”
我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,猛地推开了身边的“父母”。
眼前的温馨画面瞬间破碎,像被砸碎的镜子。
父母的脸在扭曲,周围的场景在剥落,最后一切都消失了。
我又回到了那个空旷的、只有一张床的白色房间里。
我蜷缩在地上,浑身发抖,哭到几乎窒息。巨大的悲伤和被玩弄的愤怒像海啸一样将我吞没。
我感觉我的精神正在分裂。
而就在这时,我听到了一声清脆的碎裂声。
不是来自我脑海里的幻觉,而是来自真实的世界。
我抬起通红的眼睛,透过面前一道看不见的墙壁,看到了外面的景象。
凌霄站在那里。
他依然是那个人形的光团,但他脚下,一块黑色的、似乎是数据板一样的东西,摔得粉碎。
他维持着一个僵硬的姿-势,仿佛想要伸出手,又停在半空。
他周身的光芒,正以一种前所未有的频率疯狂闪烁,明灭不定。
通讯器里,传来他断断续续、夹杂着大量电流杂音的声音。
“警告……接收到超负荷情感数据流……逻辑核心……产生……未知错误……”
“定义错误类型……”
“……无法定义。”
“启动紧急预案……失败……”
他第一次,在我面前,如此清晰地展现出了名为“失控”的状态。
我看着他,看着这个高高在上的神明,因为无法处理我的眼泪而狼狈不堪的样子。
我停止了哭泣。
我看着他,一字一句地说:
“凌霄,这就是‘悲伤’。”
“现在,你感觉到了吗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