说起陶渊明,估计会想起两个名词,一是菊花,二是隐士。菊花高洁淡雅,隐士超凡脱俗,最重要的是,隐士都有一标配:厌恶官场,甚至鄙视官场。官场似乎成了万恶之源。其实,在我看来,陶渊明对官场并不是那种所谓的“厌恶”,他只是觉得不合适而已。他的前半生孜孜不倦,勤学苦读,求取功名,万幸走入官场,最终才发现这只不过是一场“美丽的误会”。这种思想可以在陶潜的诗作《归园田居》中窥见一二。
 
他说,“少无适俗韵,性本爱丘山。误落尘网中,一去三十年。羁鸟恋旧林,池鱼思故渊。”这六句,诗人讲了自己为何而归。两个原因,一是本性如此,二是误落尘网。人性最复杂,自己最难懂。最幸福的人生应该是这样——按照自己的方式,做一件自己喜欢的、并且能维持体面生活的事情,平凡快乐地过完一生。
 
这只是一种理想状态,大部分人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天赋何在。很多时候,为了生计,做着不喜欢的工作,忙忙碌碌中又无暇思考自己人生的真实想法。即使明白了,也迫于各种压力或者惰性无法自拔。因此,读懂自己,明白自己所喜好的人是幸福的。陶渊明就是这样的幸福者。而他这样的幸福并非天赐,而是靠着人生实践得来。
 
“误落尘网中”,一个“误”字,含义丰富。生活中,如果言语交往理解出现了偏差,我们经常说,这是个误会,言情小说谈到男女分阴差阳错走到一起,也说——这是一个美丽的误会。“误会”本身即包含了实践的意思,只有自己交往过,实践经历过,才知道是误会,错不在事件本身,而在适不适合而已。对陶渊明而言,这个误会就是踏入官场。
 
常理讲,官场肯定是个好地方,不然人们何以趋之若鹜。但是,对于陶潜而言,官场十三年的最大收获就是读懂了自己。白日琐事缠身,到了夜晚,夜深人静,他也许会在昏黄的油灯下,铺开一张纸,认真地画着田间茅屋的草图,勾画着菊花的品种,甚至都想好了每年播种的具体作物。三千多个日日夜夜,我不知道陶潜到底经历了怎样的折磨痛苦,也不知道他又享受了怎样的幸福。我只知道,南山,幽菊,草屋,渐渐在他的心里明晰,逐渐生根发芽。
 
从这个角度讲,陶渊明并非鼓励人们归隐,反而激励人必须先到“人境”历练,也就是得先积极入世,接受磨练,只有经历了磨练,沉淀,反省,人才能达到内心最隐蔽,也最真实的角落。小马只有自己亲自过河,才知道河水深浅,人只有亲历红尘琐事,才能明白善恶喜恶。所谓曾经沧海难为水,除却巫山不是云,人只有在人世的大江大浪里涤荡,才能最终读懂自己,也才能最终看懂人性名利。心若入境,又何必在乎是所居之处是荒无人烟,还是车马鼎沸?
 
古人云,小隐隐于陵薮,大隐隐于市朝。讲的就是这个道理,但是想要大隐,从繁琐中超脱,又必须克服心灵的障碍,要克服,就必须积极回到人境中。
 
陶潜在《饮酒》一诗中说,“结庐在人境,而无车马喧。问君何能尔?心远地自偏。”人境有两个东西对人影响巨大,一是“时潮”。时潮的另外一种解释就是“势”。生活在一种社会里,你无时不刻被势包裹——你应该、必须怎么样,因为大家都这样。读书考大学,找一安稳工作,结婚生子,这是时潮,如果违背,有可能就被认为是另类、怪人。很少有人能改变、阻挡,逃出这样的时潮,我们总是自觉或不自觉的被裹挟前进,人就像被一个巨大的黑洞吸引,不由自主。
陶渊明遇到官场,是一场美丽的“误会”?
人境中的另外一种力量就是“比较”,可以说,比较是大部分人痛苦的来源。年终发奖金,本来很高兴,跟同事一比较,少两千,心里顿时不平衡。孩子考上了211,本来很高兴,跟邻居的985一比较,心里顿生落差。而且,不仅仅是别人拿你比较,自己也会自觉不自觉的比较,我骑自行车,你为什么开汽车?在这样的比较中,人很容易渐渐迷失自我。
 
由此可见,陶渊明是克服了当官的时潮,克服了心灵的比较,最终找回了心灵的本心,找到了自己的归宿——田园。归去之后,陶潜也并非如我们想象的那般,超凡脱俗,淡泊高洁,满身仙气,不食人间烟火。相反,他辞官归乡后,反倒是乡土气息浓重。
 
回家后,他立刻做了三件事。“开荒南野际,守拙归园田。方宅十余亩,草屋八九间。榆柳荫后檐,桃李罗堂前。”开荒种田,首先解决温饱问题,他是一个非常接地气的诗人。再厉害、再文艺的艺术家,也绝不可能饿着肚子搞艺术,陶渊明非常明白这个道理。
 
他似乎不擅长种田,以至于“种豆南山下,草盛豆苗稀。”他用他的方式进行弥补,“晨兴理荒秽,带月荷锄归。”以至于经常“晨露沾我衣”,但再苦再累也值得,因为这生活是自己选择的,也是自己最想要的,所以“衣沾不足惜,但使愿无违”。衣服坏了还能再做,梦想没了就只能渐渐变成咸鱼发臭。
 
他把蓝图付诸实践,他盖了八九间草屋,还在房子周围开辟了十余亩的田地。解决了温饱住宿,他又开始注重审美。在屋后种榆柳树屋前中桃李,篱笆旁边种满了各色各样的菊花。劳作归来,采菊东篱下,嗅着菊花,猛然一抬头,悠然见南山。南山一直都在,南山的美却不是时刻能发现,那轻轻一瞥,犹如佛家的顿悟,不经意间的美,彻底把陶渊明征服了。生活中到处都是美,只不过心被蒙蔽罢了!
 
陶潜所居恰恰是人境,生活气息浓厚,暧暧远人村,依依墟里烟。狗吠深巷中,鸡鸣桑树巅。村落隐隐,炊烟袅袅,鸡鸣狗吠相闻于耳,这本是乡野间最平凡的场景,最常闻的声音,此刻都有了诗意般的美。
 
这种美的感悟和享受,正是源于十几年官场的“熏染”、反省。如果没有遇到官场,田园始终是田园。他积极奔向官场,十几年后又逃离官场,所谓“山气日夕佳,飞鸟相与还”。“还”是一个相对的概念,没有去,何来还?早晨,鸟儿离开旧林,飞向更广阔的天地,飞翔一番,在日夕时刻,纷纷归来。一去一返,境界却已经不一样,去时山是山,水是水,返时,虽然山依然是山,水依然是水,但他已经能发现平凡淡然,自由自在的美。
 
陶潜说,“户庭无尘杂,虚室有余闲。久在樊笼里,复得返自然”。有些鸟只有在笼子里才能最大限度实现价值,而有些鸟注定是关不住的,因为它们的羽翼太闪亮!
 
因此,我认为官场没有好坏,它只是一种客观的社会存在,乡间田园,也无所谓优劣,只不过是人生活的一种方式。陶潜的意义在于,他用实践和诗文,为我们营造了另一种生活的形态,或者说,他经历了飞出去的过程,归来后他用心灵把琐屑繁杂的生活诗意化了。曾经误入官场,如今尽享田园,适合自己的,就是最美的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