同治十二年秋,上海租界的午后总裹着层黏腻的热气。丹桂戏园前的青石板路***头晒得发烫,挑着糖粥担的小贩刚放下担子,就被涌来的人潮挤得往后退了三步。戏园朱漆大门上悬着鎏金匾额,“丹桂” 二字被往来车马扬起的尘土蒙了层浅灰,却仍掩不住那股子十里洋场独有的热闹 —— 这边穿短打的学徒正帮着戏班搬行头,那边戴瓜皮帽的账房先生踮脚往戏单上瞅,忽见几个穿绸缎的妇人被丫鬟簇拥着过来,忙不迭地引着往二楼包厢去。
“今儿可是杨老板的《长坂坡》!” 卖瓜子的老妇往竹篮里抓了把瓜子,嗓门亮得能盖过街边洋行的汽笛声,“上次他演赵子龙,那杆银枪耍得跟长了眼似的,连李中堂家的公子都拍着桌子叫好!”
这话刚落,戏园里忽然静了静。先是锣鼓点轻轻敲了三下,像滴雨落在青瓦上,接着胡琴弦一挑,尖锐又清亮的调子便缠上了梁木。楼下池座的观众顿时坐直了身子,连嗑瓜子的动作都慢了半拍。
韦阿宝坐在二楼东首的包厢里,指尖无意识地绞着水绿绸裙的衣角。她刚从广州来上海不过半月,父亲韦天明在洋行里忙得脚不沾地,母亲王氏便常带她来看戏解闷。包厢里挂着水色纱帘,透过薄纱往下望,能看见池座里黑压压的人头,像刚翻耕过的麦田。她本没太在意台上的戏,直到那抹银白身影翻着筋斗上场,整个人忽然定住了。
杨月楼穿着白袍,胸前绣着虎头纹,靠旗上的金线在灯光下晃得人眼晕。他刚落地,那杆亮银枪便 “唰” 地竖在台中央,枪尖颤了颤,竟稳稳挑住了从空中落下的翎子。台下顿时爆发出喝彩声,阿宝却没跟着鼓掌,只盯着他的脸看 —— 他脸上画着赵云的脸谱,额间勾着红色的 “寿” 字,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,像是把台上火把的光都揉进了眸子里。
“这杨月楼,原是徽班出身,后来改唱京剧,” 王氏端着茶盏,轻轻吹了吹浮沫,“听说他拜过张二奎为师,这《长坂坡》是他的拿手好戏。”
阿宝没接话,目光追着杨月楼的身影转。只见他手持银枪,与扮演曹营兵将的演员缠斗起来,枪尖时而刺向对方咽喉,时而扫向脚踝,每一个动作都精准得像用尺子量过。最精彩的是 “糜夫人投井” 那段,他单膝跪地,怀里 “抱着” 假婴,另一只手握住枪杆,缓缓起身时,靠旗轻轻晃动,竟没有一片翎子掉落。那眼神里的焦急与决绝,不像是在演戏,倒像是真的身处乱军之中,要护着幼主杀出重围。
包厢外忽然传来轻微的骚动,阿宝下意识地掀了掀纱帘,看见几个穿长衫的男人正往隔壁包厢走,为首的是个留着山羊胡的老者,袖口上绣着暗纹,一看就是粤籍商帮里的人。她心里忽然紧了紧 —— 父亲常说,粤商在上海最讲规矩,尤其看重 “良贱之别”,像戏子这样的 “贱籍”,他们向来是不屑与之为伍的。
正想着,台上的杨月楼忽然抬了下头,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二楼包厢。阿宝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,忙不迭地放下纱帘,指尖却有些发烫。她听见楼下的喝彩声又响了起来,夹杂着几声叫好:“活赵云!真是活赵云!”
戏快散场时,王氏让丫鬟去给杨月楼送花篮。阿宝坐在一旁,看着丫鬟捧着满是绢花的篮子往外走,忽然想起刚才他台上的模样,便从腕上褪下一只翡翠镯子,悄悄塞进花篮里。那镯子是母亲给她的及笄礼,玉色通透,上面刻着缠枝莲纹。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,只觉得那抹银白身影不该只配得上绢花。
丫鬟回来时,说杨老板接过花篮,看见镯子愣了愣,还特意问了句是谁送的。阿宝没敢让丫鬟说实话,只说是夫人的心意。可直到走出戏园,坐上马车,她耳边还响着胡琴的调子,眼前总晃着杨月楼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。
马车驶过外滩,路边洋行的玻璃橱窗里摆着西洋钟,指针 “滴答” 地走着。阿宝掀起车帘,看着街上往来的行人 —— 穿西装的洋人、扎长辫的国人、挑着担子的小贩,还有像杨月楼那样,靠技艺讨生活的戏子。他们明明都活在同一片天空下,却被无形的等级划分成了不同的人。她忽然想起在广州时读过的新书,里面说 “人人生而平等”,可眼前的上海,却处处都是 “不平等” 的痕迹。
“在想什么?” 王氏拍了拍她的手,“下次要是还想看杨老板的戏,娘再带你来。”
阿宝摇摇头,又点了点头,指尖轻轻触了触腕上空荡荡的地方。她知道,从今天起,有些东西不一样了。那抹银白身影,那杆亮银枪,还有那双眼睛,已经像一颗种子,落在了她心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