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父亲走后,饭厅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。

我僵硬地转身,想立刻逃离这个让我窒息的地方。

“妹妹。”大哥萧珩的声音响起,平静无波,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,“今日天气甚好,陪我去书房,昨日那篇《治国策》的注解,我还有几处要与你探讨。”

我:“……”

“哎哎哎!探讨什么策论啊!死气沉沉的!”二哥萧驰立刻跳出来反对,脸上堆起惯有的、带着点痞气的笑容,“妹妹,西市今天有番邦的杂耍班子来,听说表演喷火吞剑,可精彩了!二哥带你去散散心!”

“番邦杂耍有什么好看的!粗鄙!”三哥萧锐把筷子往桌上一拍,梗着脖子,“妹妹,我……我新学了一套拳法,打给你看!保证比喷火好看!”

四哥萧行轻轻放下粥碗,声音温润却坚定:“妹妹近日心神不宁,不宜劳神动气,还是去我院子里,我新得了些安神的兰芷,为你煮杯茶,静静心为好。”

他们四人,目光再次聚焦在我身上,虽然没有明说,但那无声的压迫感和眼神里流露出的期待、紧张、甚至是一丝竞争的意味,比昨天在书房里那句“选一个”更让我头皮发麻。

我感觉自己像一块被四只猛虎盯上的肉,进退维谷,动弹不得。

手心沁出冷汗,指尖冰凉。

我看着他们,张了张嘴,却发不出任何声音。

这将军府的天,是真的要变了。

而我,这只被他们宠上天,习惯了无法无天的“小祖宗”,第一次感受到了那种甜蜜负担之下的,令人心惊的重量。

我该怎么办?

这似乎是一道,无论如何选择,都会有人受伤,都会让某些东西彻底改变的……难题。

空气粘稠得几乎能滴下水来。

大哥的“探讨策论”,二哥的“番邦杂耍”,三哥的“新学拳法”,四哥的“兰芷清茶”……四条路,四个方向,像四道无形的绳索,从他们手中抛出,紧紧缠绕住我的手腕脚踝,将我定在原地,动弹不得。

我能感觉到四道目光,沉甸甸地压在我身上,带着不同的温度——大哥的冷静审视,二哥的热切期待,三哥的急躁执拗,四哥的温柔恳求。每一种温度都灼得我皮肤发烫,心口发慌。

我张了张嘴,喉咙干涩,发不出任何声音。选哪一条路,似乎都意味着某种倾斜,某种表态。可我根本不知道该如何表态!

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僵持中,我眼角的余光瞥见了门口端着点心盘子、进退两难的丫鬟。电光火石间,我猛地抬手捂住了额头,身体配合着晃了晃,声音虚弱得恰到好处:

“我……我头好晕……”

话音未落,我成功地看到四张俊脸上同时掠过清晰的慌乱。

“阿沅!”离我最近的萧行第一个伸手扶住我的胳膊,指尖带着药草的清苦气息,语气满是担忧,“可是昨夜没睡好?快,我扶你回去歇息。”

“定是被你们吵得!”萧锐立刻把矛头指向其他人,一脸“都是你们的错”的愤慨,挤开半步想凑过来。

萧驰眉头紧锁,上前一步挡开萧锐,语气不容置疑:“都别争了!妹妹不舒服,先送她回水榭!”他目光扫过萧珩,“大哥,策论改日。”

萧珩站在原地,深不见底的目光在我脸上停留片刻,那眼神锐利得仿佛能穿透我拙劣的伪装。我心头一紧,下意识地避开了他的视线。他没有戳穿,只是微微颔首,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沉稳:“嗯,身体要紧。云雀,好生伺候小姐。”

我几乎是半靠在萧行身上,被他和萧驰一左一右“护送”着,逃离了那片无形的战场。身后,还能感觉到萧锐不甘的嘟囔和萧珩那道沉静却极具穿透力的目光。

回到汀兰水榭,我立刻“虚弱”地躺倒在软榻上,声称需要绝对安静。萧行仔细地替我诊了脉(天知道他能诊出什么),又燃上了他特制的宁神香,才被萧驰半劝半拉地带走了。

房门关上,世界终于清静了。

我长长舒了一口气,胸腔里那颗狂跳的心才渐渐平复下来。装病,虽然拙劣,但似乎是目前唯一能让我喘息的盾牌。

然而,这盾牌的效用,比我想象的要短暂得多。

从那天起,我发现自己陷入了一种更为诡异的“包围圈”。

我以“病体未愈”为由,整日窝在汀兰水榭,大门不出,二门不迈。可哥哥们的“关怀”,却无孔不入地渗透进来。

大哥萧珩不再提去书房的事,但他看过的书,批注过的文章,开始成摞地出现在我的小书房里。有时是艰深的史论,有时是风趣的杂记,每本书里,都会在某些段落旁,留下他干净利落的批注,或阐发,或提问,引导着我去思考。他不逼我,却用这种方式,无声地宣告着他的存在,和他希望与我精神共鸣的期待。面对那些书籍,我心情复杂,既贪恋那份智识上的引领,又害怕那背后隐含的深意。

二哥萧驰进不了内院,但他总有办法。今天是一只系着漂亮绸带、在廊下叽叽喳喳学舌“妹妹最好看”的鹦鹉;明天是一匣子从海外贩来的、香气奇特的珍贵香料;后天甚至弄来了一盆据说夜间会发光的奇花,摆在院中,引得小丫鬟们晚上偷偷跑去瞧。他不再强行拉我出去,却用这些新奇有趣的玩意儿,在我院墙之外,营造出一个热闹喧嚣、充满诱惑的世界,提醒我他曾带给我的那些无拘无束的快乐。

三哥萧锐的攻势最是直接猛烈。他进不了院子,就蹲守在我院墙外的必经之路上。有时我推开窗,就能看到他不远处的大树上,百无聊赖地晃着腿,手里拿着一支新摘的桃花或是狗尾巴草,见我开窗,立刻眼睛一亮,把手里的东西用力朝我窗户掷来,也不管会不会砸坏窗棂。或者,他会不知从哪里弄来些市井小吃,用油纸包了,让云雀偷偷带给我,附赠一句歪歪扭扭写着“妹妹快吃,别理他们”的字条。他的方式鲁莽又孩子气,却带着一股不容忽视的、滚烫的真诚。

四哥萧行则是最体贴,也最让我难以招架的。他日日都来请脉,理由冠冕堂皇。他的指尖搭在我的腕上,时间总比必要的长那么一点点。他会带来根据我“病情”调整的安神茶、药膳方子,甚至亲自盯着小厨房熬煮。他会坐在我窗下,抚上一曲清心宁神的琴,或者什么都不做,只是陪我说些花草药理、京城闲闻。他的关怀如水银泻地,无孔不入,温柔得让人生不出拒绝的力气。在他面前,我连装病都装得有些愧疚。

我就像一只被四面暖流包裹的鱼,每一股水流都温度适宜,方向却不同,搅得我晕头转向,不知该游往何方。我开始真的有些寝食难安,人也清减了几分。

这日午后,我正对着窗外那株开得喧闹的梨花树发呆,云雀进来禀报,说镇北侯府的夫人带着他们家的小姐来访,大将军请我前去见客。

镇北侯府?我心头一跳。镇北侯府的小姐陈婉,素有才名,容貌秀丽,更重要的是,她及笄之后,似乎对大哥萧珩颇有好感,两家门第也算相当。

我磨磨蹭蹭地来到前厅。果然,除了萧擎爹和侯府夫人,大哥萧珩也在座。他今日穿着一身月白色锦袍,更衬得长身玉立,气质清贵。陈婉小姐坐在她母亲下首,穿着一身淡粉衣裙,眉目含羞,时不时抬眼悄悄打量萧珩,嘴角噙着恰到好处的笑意。

不知怎的,看到这一幕,我心里莫名地有些发闷,像堵了一团湿棉花。

我上前规规矩矩地行了礼。萧擎爹笑着向我介绍了侯府夫人和陈小姐。陈婉起身还礼,目光在我脸上转了一圈,笑容温婉:“早就听闻将军府的阿沅妹妹灵秀可爱,今日一见,果然名不虚传。”

她的语气很真诚,可不知是不是我多心,总觉得那“妹妹”二字,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。

我垂下眼,含糊地应了声。

厅内气氛融洽,侯府夫人和萧擎爹聊着朝中趣闻,陈婉偶尔插几句话,声音清脆,引经据典,显然是个有才学的。萧珩坐在一旁,并不多言,只是偶尔在陈婉说到精彩处,会微微颔首,目光平静无波。

我看着他们,一个清贵俊朗,一个才貌双全,坐在一起,竟是说不出的登对。那股闷气在我胸口越积越厚,几乎让我喘不过气。

“……珩公子年纪轻轻便入了翰林,将来必定前途无量。”侯府夫人笑着将话题引到了萧珩身上,目光意有所指地在他和陈婉之间转了转。

萧擎爹捋着短须,呵呵一笑,没有接话。

萧珩端起茶杯,浅浅啜了一口,神色淡然:“夫人过奖,晚辈愧不敢当。”

就在这时,厅外忽然传来一阵喧闹。

“让我进去!我找妹妹有急事!”是三哥萧锐的声音,带着显而易见的焦躁。

守门的侍卫似乎在阻拦:“三公子,府中有客,您稍候……”

“什么客不客的!天大的事也得让开!”

话音未落,只见萧锐一阵风似的冲了进来,他今日当值,还穿着一身御前侍卫的劲装,更显得身姿挺拔,英气勃勃。他似乎没料到厅内有女客,愣了一下,目光飞快地扫过陈婉,随即落在我身上,眼睛一亮,大步流星地走过来,完全无视了在场的其他人。

“妹妹!你看我给你带什么来了!”他献宝似的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,不由分说地塞到我手里,还带着他胸膛的温度,“刚出锅的李记烤鹿肉!我记得你最爱吃这个!快,趁热吃!”

油纸包散发着诱人的香气,上面还蹭了点灰。我捧着这突如其来的、带着萧锐式莽撞的礼物,看着厅内众人神色各异的脸——侯府夫人错愕,陈婉小姐笑容微僵,萧擎爹嘴角抽搐,大哥萧珩端着茶杯的手顿在半空,眸光深沉地看向萧锐。

我脸上瞬间烧了起来,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。

“胡闹!”萧擎爹终于反应过来,沉声呵斥,“没看见有客人在吗?成何体统!”

萧锐这才好像刚看到陈婉母女似的,满不在乎地拱了拱手:“哦,对不住,没瞧见。”那态度,敷衍至极。他随即又转向我,催促道:“妹妹,快吃啊,凉了就不好吃了!”

我捧着那包滚烫的、散发着粗犷香气的鹿肉,站在典雅的前厅里,感受着四面八方投来的目光,只觉得手里的东西烫得灼人。

这一刻,大哥萧珩的清贵沉稳,陈婉小姐的温婉才情,与三哥萧锐这包不合时宜、却带着他全部赤诚的烤鹿肉,形成了无比鲜明的对比。

我该觉得难堪,觉得他破坏了气氛。

可是……

心底某个角落,却因为这包冒着傻气的鹿肉,悄悄地,松动了一小块。

我好想……并不是完全无动于衷。

至少,对于这份毫不掩饰的、带着烟火气的笨拙好意,我无法真正硬起心肠去讨厌。

我低着头,手指无意识地收紧,攥紧了那温热的油纸包。

这潭水,真是越来越浑了。

前厅里那令人窒息的寂静,几乎要被烤鹿肉霸道浓烈的香气撑破。

我捧着那油纸包,指尖被余温熨烫,更像是有无数根细小的针扎在上面。侯府夫人保养得宜的脸上,错愕之后是极力掩饰的不悦。陈婉小姐那温婉的笑容彻底僵住,看着萧锐,又看看我手里那包“不成体统”的东西,眼神里透出一种被冒犯的矜持。

萧擎爹的额角青筋跳了跳,从牙缝里挤出声音:“萧、锐!滚去祠堂跪着!”

“爹!我给妹妹送吃的怎么了?”萧锐梗着脖子,一脸理直气壮的茫然,完全没意识到自己搅和了一场心照不宣的相亲局。

“你……”萧擎爹气得胡子都翘了起来。

“三弟。”一直沉默的萧珩终于放下茶杯,声音不高,却带着一种冰冷的威压,瞬间冻结了萧锐还想辩驳的气势,“父亲让你去,便去。”

萧锐天不怕地不怕,唯独对这位长兄存着几分下意识的敬畏。他张了张嘴,看看面色铁青的父亲,又看看眼神冷冽的大哥,最后目光落在我身上,带着点委屈和不甘,跺了跺脚,终究还是悻悻然地转身,嘴里嘟嘟囔囔地往外走。

那包烤鹿肉,到底还是被他强行留在了我手里。

一场原本可能导向联姻的会面,就这样被萧锐搅得草草收场。送走神色复杂的侯府夫人和陈小姐,萧擎爹重重叹了口气,瞪了我一眼,又无奈地摇摇头,什么都没说,背着手走了。

前厅只剩下我和萧珩。

空气重新变得粘稠,却换了一种成分。之前是尴尬和审视,现在则弥漫着一种无声的、更为复杂的张力。

我低着头,盯着手里那包已经不那么烫手的鹿肉,不敢看他。

“吓到了?”萧珩的声音在头顶响起,比刚才对萧锐时缓和了许多,但依旧听不出什么情绪。

我摇摇头,又点点头,自己也说不清。

他走近一步,他身上那股清冽的墨香,似乎驱散了一些烤肉的油腻气味。他没有看我手里的东西,只是目光沉静地落在我发顶。

“陈小姐,”他顿了顿,似乎在斟酌词句,“家世才情,尚可。”

我心头莫名一紧,攥着油纸包的手指用力到骨节泛白。他是在告诉我,那是他合适的妻子人选吗?

“……只是,无趣。”他轻描淡写地补完了后半句。

我猛地抬起头,撞进他深不见底的眸子里。那里没有戏谑,没有调侃,只有一片坦然的平静,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。

无趣?

所以他并不在意?

那刚才……他为何坐在那里,任由那暗示性的氛围蔓延?

我脑子更乱了。

“回去吧,鹿肉凉了伤胃。”他没有再多言,只是抬手,极其自然地拂开我颊边一缕不知何时散落的发丝,指尖温热,一触即分。

动作熟练得,仿佛演练过千百遍。

我像被施了定身咒,直到他转身离开,那挺拔的背影消失在回廊尽头,才猛地回过神来。脸颊被他指尖碰过的地方,火烧火燎。

抱着那包鹿肉,我失魂落魄地回到汀兰水榭。

云雀见我回来,手里还捧着个油纸包,好奇地凑过来:“小姐,这是什么呀?好香!”

我默默地把东西递给她。

“呀!是李记的烤鹿肉!”云雀惊喜道,“是三公子送来的吧?他就记着小姐爱这口!”

是啊,他记得。他总是记得这些“不上台面”的、却最能让我开心的小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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