陈砚是踩着九月的最后一场雨进的伯父家。
帆布包被雨水浸得发沉,里面裹着三件洗得发白的校服、两本翻卷了页脚的旧词典,还有一张被他压在最底下的录取通知书——县一中的,烫金的字在潮湿的空气里泛着冷光,像他攥在手心的那点希望,攥得越紧,越硌得掌心生疼。
伯父***开着一辆半旧的***来接他,车窗上蒙着一层薄雾。副驾坐着伯母刘梅,后座是堂妹王梦瑶。十五岁的女孩穿着新款的AJ,指甲涂成亮粉色,见他上车,皱着眉往窗边挪了挪,仿佛他身上的雨水会沾脏她的白色卫衣。
“砚砚啊,”***握着方向盘的手顿了顿,语气里带着点居高临下的客气,“你爸妈那边我已经打过电话了,你这三年就住这儿,学费生活费我包了,就是有个事儿——梦瑶这成绩你也知道,明年就中考了,你得多帮帮她,好歹你是全县第一,带带妹妹,不算难事吧?”
陈砚低着头,手指***帆布包的破洞,雨水顺着包带滴在脚垫上,晕开一小片深色。他没敢说“难”,也没敢说“不难”。家里的情况他比谁都清楚:父亲在工地摔断了腿,躺了大半年,医药费欠了三万多;母亲有哮喘,干不了重活,只能在村口的小超市打零工,一个月挣一千二。县一中的学费一年要五千,住宿费八百,家里根本拿不出来。***肯开口,不是念着兄弟情分,是因为奶奶在病床上哭着求了他三天,也是因为王梦瑶的成绩烂得实在拿不出手——上次模拟考,数学才考了三十八分。
“知道了,伯父。”他的声音很轻,轻得像窗外的雨丝,落进车厢里,没掀起一点波澜。
伯母刘梅这时才转过头,上下打量他一番,目光扫过他磨破了边的帆布鞋,嘴角撇了撇:“住就住客房吧,不过客房堆了点梦瑶的东西,你收拾收拾,腾个地方出来就行。哦对了,家里的洗衣机你会用吧?以后你和梦瑶的衣服就你洗,我和你伯父下班晚,没时间。”
陈砚捏了捏手指,指尖泛白。他在家洗过衣服,用手洗,在院子里的压水井旁边,冬天的水冰得刺骨,洗完整双手都肿得像萝卜。但他还是点了头:“会用。”
王梦瑶突然嗤笑了一声,拿出手机对着镜子自拍,声音不大不小,刚好能让全车人听见:“有些人啊,就是命好,不用花钱就能住别人家里,还能蹭吃蹭喝,就是不知道会不会干活,别到时候把我衣服洗坏了。”
陈砚的脸瞬间烧了起来,从耳尖一直红到脖子根。他想反驳,想说自己不是来蹭吃蹭喝的,想说他会好好帮王梦瑶补习,想说他可以多干些活抵房租,但话到嘴边,又咽了回去。他没资格反驳,寄人篱下的人,连沉默都得看别人的脸色。
车子停在一个小区门口,六层的单元楼,外墙贴着米***的瓷砖,比他家那栋漏雨的土坯房好上百倍。***把他的帆布包拎下来,扔在单元门口的台阶上:“你自己搬上去,三楼,301。我和你伯母还有事,先去趟超市。”
王梦瑶跟着下车,踩着水花往楼道里走,经过陈砚身边时,故意撞了他一下。帆布包掉在地上,里面的东西撒了一地——旧课本、作业本,还有一张他和父母的合影,照片里父亲还没摔断腿,笑着把他举过头顶,母亲站在旁边,眼睛弯成了月牙。
雨水很快打湿了照片,母亲的笑脸变得模糊。陈砚蹲下去捡,手指刚碰到照片,王梦瑶的鞋尖就踩了上来,粉色的AJ碾过照片的边角,留下一个深色的印子。
“哎呀,不好意思,”她笑得眼睛都眯了,语气里没半点歉意,“没看见。”
陈砚的手指僵在原地,雨水顺着他的刘海往下滴,砸在照片上,和眼泪混在一起,他却不敢抬头。他知道,从踏进这个家门开始,他的骄傲、他的尊严,都得像这张照片一样,被人踩在脚下,再慢慢泡烂。
等他把东西收拾好,搬进所谓的“客房”时,才发现那根本不是客房——就是个储物间,大概六平米,堆着王梦瑶淘汰的玩具、旧衣服,还有几个落满灰尘的纸箱。唯一能落脚的地方,是窗边的一张折叠床,床板上还沾着霉斑。
他把帆布包放在床角,打开窗户。外面的雨还没停,远处的路灯透过雨雾,在地上投下一片昏黄的光。他从包里拿出那本旧词典,翻到扉页,上面是父亲写的字:“砚砚,好好读书,爸等着你考大学。”
字迹已经有些褪色,陈砚用手指摸了摸,眼泪又差点掉下来。他深吸一口气,把词典放在床头,又拿出课本——明天就要开学了,他是全县第一,不能让别人看笑话,更不能让父母失望。
只是他没料到,这份“不失望”的念想,会在第二天就被王梦瑶撕得粉碎。
开学第一天,班主任让大家自我介绍。陈砚站在讲台上,刚说完“我叫陈砚,来自乡下”,下面就传来一阵窃笑。他抬头,看见王梦瑶正趴在桌子上,对着旁边的女生挤眉弄眼,嘴型在说“穷酸鬼”。
他攥紧了拳头,把剩下的话咽了回去,默默走回座位。他的座位在最后一排,旁边是空的,没人愿意跟他坐——王梦瑶早就跟班里的人说过,“我哥是我家接济的,性格怪得很,你们别理他”。
午休时,王梦瑶把他堵在教学楼后的角落里。秋日的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来,在她脸上投下斑驳的影子,却没半点暖意。
“陈砚,”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数学卷子,扔在他面前,“这张卷子,今晚给我写了,明天要交。还有,以后每天放学,你得留下来给我补习,不然——”她顿了顿,眼神里满是威胁,“我就跟我爸说你不帮我,还欺负我,你猜他会不会让你搬出去?”
陈砚捡起卷子,卷面很新,是老师刚发的随堂测试卷。他抬头看着王梦瑶,想说“你自己写”,想说“补习可以,但你得认真学”,但话到嘴边,又变成了沉默。他想起父亲躺在病床上的样子,想起母亲在电话里哽咽的声音,想起伯父那句“你这三年就住这儿”——他不能搬出去,不能失去这个读书的机会。
“好。”他听见自己说,声音干得像砂纸摩擦。
王梦瑶满意地笑了,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,力气大得让他晃了一下:“这才对嘛,一家人,就该互相帮忙。对了,别跟老师说我让你写卷子,不然有你好果子吃。”
说完,她转身走了,粉色的裙摆扫过地面,留下一阵淡淡的香水味。陈砚站在原地,手里攥着那张卷子,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。风从巷口吹过来,带着秋日的凉意,吹得他眼睛发酸。
他知道,这三年的寄人檐下,或许比他想象的,还要难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