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仍记得那是一个无雨的午后,我遇见了子忱。一年级上,两点的公共课“新媒体导论”,
一百多人同上。常坐的窗边被占了本旧书,我瞧一眼泛皱的海螺红封面,竟是《陪他一段》。
不由得翻至扉页,便见三个清越小字——邱子忱。那时我还以为“子忱”是女子,心生好奇,
亦隐约出个酷寂幽森的瘦长身影。我在这本书后排落座,想一睹书主人的芳容。后来,
“她”迟迟未至,近一个小时乏味的课程后,渐渐有人离席,偌大的教室悄然变得空阔。
我迷迷糊糊在日光灿烂里睡着了。不知多久,我在倦意中睁开眼,
便瞧见前面一直空着的座位,多了一个人。我一下便清楚他是个男人。颤寒秋末,
他披一件深墨范思哲夹克,颈脖圈着姜***围巾。埋头看书,臂腕旁一只冒着热气的水杯,
一支打开的细尖钢笔。我探头去瞧,啧,居然是奥罗拉。于是我心中敲定,
前面这位读苏伟贞的,不过是个公子哥,极造作的那种。对于这类人,
我从来都难以与之同流合污的。邻排几个女生一直探头望他,窃窃私语着。我也望着他,
他扎一头漆黑短辫,白色头绳十分显眼,右耳居然戴一颗钻。
招蜂引蝶———我在笔记本上随意写着,嘴上不屑的笑笑。但那时我却不知,
自己已对他生了兴趣。说来也奇怪,在没见过邱子忱之前,我从未听过他的名字。
可自那日下课后他未露面孔径直背包匆匆离去,关于“子忱”的传闻便接踵而至。
原来他早已是校里有名的美男子,读一年级播音系,家境甚好,来往学校都是名车接送。
不住宿,且甚少来上课。听闻专业功课倒是不错的,上镜时姿态端然,面庞俊朗。
他的情史方面亦有不少绯闻,这学期尚不到三月,已交往两位女友,都是大四的学姐。
我边听着他的花边趣事边想,传闻这个东西果真可怕。我素来只知女子以美貌出名,
且只信奉美人。一个靠容貌出名的男子?我简直嗤之以鼻。翌周,我又见着了他,
在同一门公共课。我在那日正午洗头,刮脸,套件灰蓝色无袖毛衣,内搭白衬衫,
一条清爽的深灰牛仔裤。瞧着镜中乖巧的大学生,我忽然意识到自己做什么。到了课堂,
我故意多带了本《沉默之岛》———其实它在我宿舍的橱柜中积灰已久,
今日倒是派上了用场。我走到邱子忱前次的座位,他的书已不在了,
但那一只眼熟的水杯还在。我落座上次的位置,略刻意的将那本书放在桌角显眼处,
又拿出大白纸一张,握笔凭想象画着***。邱子忱又是迟了大半节课才翩然而至,
这次我没有在困觉。我用余光瞄着他从大教室后门,缓步走至我身旁。我十分不在意之姿势,
侧支着头勾勒美人的睫毛,他经过我的座位时,有没有停驻一瞬?我不太确定,
他只是放下书包,将水杯往旁边挪了一挪,然后自抽屉里掏出一本杂志,翻看起来。课间,
我看见他往开水房走,便也跟去。他站在银铁色大水箱旁,往杯里灌着沸水。
身旁亦站着男女若干,却都没有靠近他,只是自顾倒水,泡咖啡,冲茶包。但也是三两成群,
唯他一人自个站着,倒显出几分我想象中的孤寂了。我这才认真端摹起他的脸孔。
的确是漂亮的,肤色冷纯,侧脸时鼻梁挺直,偶尔转过头望一眼我身侧的巨大时钟,
便凿玉钻孔似的,露一瞬令我瞧见那清俊眉眼,我有些晃神了,原来我亦不过是个好色之徒,
我想,然后我又很高兴自己这么想。我从开水间的橱柜里取只一次性杯,想凑他近些,
可他全然没瞧见我似的,灌满开水,旋即转身离开了水房。我黯然,
那些小计策原来并没有引起他的注意,他还是不认识我。我装模作样地倒水,
险些烫伤自己的手。人家都走了,这在装给谁看?我有些气恼,随手将杯子扔进一旁的纸篓,
径直回了教室。当我刚进门那一瞬,便看见他———邱子忱,正坐在自己的位置,
回头瞧我桌上的那幅画。我心头一颤,脸孔上故作平淡的朝他走去。他抬起头看见我,
忽然笑了。他穿着雪白大毛衣,卡其色长裤,一条深墨围巾搭在他右手旁的椅背上,
这时候我还在注意他穿什么,大概是我想逃脱他的笑容。“我喜欢你的画。
”他指一指我那张***。“谢谢”我落座,心里称赞起播音系男生独有的低沉嗓音。
他还靠着椅背看我,漆黑的眼眸里露着些许玩味。这大概是托他长相的福,他笑起来有些坏,
乍一看即是张精明的脸孔。“你是在画明星么?我瞧着有点像刘亦菲。
”他又扭头端详起画来。我说:“瞎画啦,不过我倒是照着宫泽理惠想象的。”他一抬眉,
又笑了。这时老师站于讲台清了清嗓,示意授课开始。邱子忱便转回身,
又留那一头乌黑的发给我瞧。我扶着犹自温热的额,顺着他的发丝,
开始端详那一只皙白的颈脖。我一直是喜欢瞧人后颈子的,
大概和日本男人喜欢艺妓后脖上的“三足”有异曲同工之妙。我喜欢那些衣领间露出的区域,
而邱子忱那里的肌理是极清爽的,有很细的毛,散发着一阵幽香,
混合着薄荷、牛乳及艾草的气味。我在那个秋末的下午,趴在照进房间的日光里,
盯着他的后颈许久许久,忽然想要触碰一下,到底忍住了。我撕下笔记本上一小张纸,
写上我的姓名:郑言之。及我的电话,再添上潇洒一句:佳人易求,知己难寻。
我盯着纸上几个大字思索片刻,还是将这一句给撕了。又在纸的背面上写:兄台你好,
鄙人导演系大一生,为一MV作业苦寻良模,看兄台你皮相清秀,身姿绰约,
不知可否赏光一试?反复读完纸张上每一小字数遍,终于确定没有差错。
我抬手轻轻敲了他的背,他转过头,我便将纸条递过去。期间动作一气呵成,生怕略有迟疑,
我便打了退堂鼓。他应该是在读纸条上的字了,我想。他低着头,半天没有动作。
我心拨摇如鼓,只见他又将那纸条放在桌上,没有题字,亦没有交还给我的意思。什么玩意,
我暗骂。他又开始翻那本杂志了,好似没发生任何事。我气结,他这是什么意思,
孤傲到要上天了吧。直至下课铃响起,我已是失望透顶,
心里认定他是一个“酷寂幽森”的人了。早早收拾好书包,直往门外冲去。刚到走廊,
却听见一个清亮的声音在后面喊我“言之,言之。”我没好脸的转身,果然是邱子忱。
他走到我面前,徐徐说:“你有急事?本还想请你喝咖啡的。”我顷刻软下来,
那张极漂亮的脸孔背着窗,蒙上层暗调,在阴影中倒显得柔和些。我顿一顿,
他却没等我开口。又说:“我已加你微信。”他笑,“你这人真老土,
这年头换号码还需要用纸张么,直接扫微信不就行了?”后来我看手机,
确实已收到邱子忱的好友申请,我点同意。他的头像是一张红***调的张国荣,我窃喜。
他的朋友圈里甚少自拍,我点头。他喜欢发一些云雾缭绕的句子,大概摘自几本书,我接受。
在周五,我终于约他喝咖啡。学校附近的星巴克,我坐在静极的落地窗旁。阳光一直刺目,
忽然被拦在一蓬之外,目光所及处,皆阴了下来。每在这些时刻,我的心情无端散乱。
邱子忱便忽然出现在窗外街口的另一端。他一身雪青色长大衣,内里是黑毛衣,黑牛仔裤。
男人穿雪青色,简直要命。但他是邱子忱,偏搭配的令人无法生厌,他推开玻璃门,
瞧见我便走过来,含笑,眼中依旧灼灼带焰。我们坐在日光里了。一时无话,我仔细瞧他,
他看着我,说:“郑言之,我是知道你的。那张迎新会的海报即是你的作品。”他讲着,
身子凑近了些,铿锵有声,“我也见过你登在学校南苑墙上的摄影,你拍的很美。
”“我就是个按快门的。”我自持着谦虚,“我所拍的事物本身都是美的,譬如花,
池塘之月色,漂亮女孩。自然出来的照片才会好看。”“不,
我见过你拍的其中一个女孩的真容,惨不忍睹。”他笑,“你们摄影师最会糊弄人。
”我也笑:“让我拍你吧,你的美可不是糊弄。”于是,我们的交谈了解,
便是从照片开始的。转眼梨花匝地,我度过漫长周末,竟也到了初冬。自那日后,
我在公共课上,竟也能次次见到子忱。他喜穿黑或白色的毛衣,原是极清爽的。
但总要披件跳脱色彩的外套,有时苍蓝,有时雪青,有时姜黄。他爱作怪,喜折腾,
可谁会不包涵呢,他可是邱子忱。每一周,他都直接坐到我身边。我们聊大学老师,我说,
那些脾气古怪的,都是丢失梦想备受沦落才来做老师,根本怨气深重。他不回答我。
我们聊学校里的美人,他说,我喜欢左前方那个茶绿色毛衣,头发黑长如瀑的姑娘。我笑,
胸的确是大,估计D罩不止。我们聊男人的衣着。我说,学生时趁年轻,
还是应该多穿学生模样的衣服,未免将来老了再穿,总不合时宜的。他摇摇头,不语。
我们聊烟牌子,他说,还是骆驼牌薄荷好抽,点上,一口清凉。我还未说话,
他便拉我去门口走廊抽烟。我们常站在走廊西侧的楼梯上,打开一扇木窗,
直接在冷台阶上坐下,双双点了烟。他将头倚靠窗沿,令风自由的吹拂自己的发,
有时他会说:教室里暖气开的太足了,烘得头发昏。我深吸一口烟,瞧见他眼神迷离,
盯着窗外梨花发憷,四下无言。不时,三五女孩抱着课本,自我们周身擦过。
或从楼梯拾级而下,寒日里穿花色及膝裙,红高跟,露出两节白花花的玉腿。
或远远从教室走出,提浅蓝浅粉的茶杯去往开水房,皮靴踏在地板上,蹬蹬而行。但她们中,
无一不侧目过来,间或有认识邱子忱的,也会走近打声招呼,听子忱介绍我之姓名,
亦谦逊问好。我的确有些受宠若惊的,活了十八年,我故作孑然姿态,内心实则是孤寂的。
于是我大抵知晓,自己与邱子忱交好的目的,有其一,也有其二其三。如此直至寒假里,
足月没见。邱子忱偶尔发一两个链接给我,无非搞怪或惊吓的视频。
某次他发来一血淋淋的车祸现场,我怒喝他:明知我最讨厌血腥,你还如此,绝交!
他连忙致电而来,满怀歉意的说:对不起,言之,其实我自己也不敢看,才发给你帮我瞧瞧。
我顷刻原谅了他,复又聊些闲话家常,煲电话粥足一个钟头之久。挂了,他又发来微信,
说:言之,我从没和任何一个同性打电话这么久过,你是第一位。看他颇感慨的样子,
我笑说:一样一样。正月里的日子闲恬寡淡,仅是每天窝在家中,开足了暖气看小说,
看美剧,有时也玩游戏。累了,便去阳台抽支烟,凝视一会儿窗外失了葱郁的树枝,
或楼下因关节炎而步履蹒跚的老人。偶尔会拿起手机,
分享一首《Animal lnstinct》给子忱,他总不会立刻回我,
许久才发来信息,问上一句:这声音怎么这么像王菲?大年三十,我憋了很久没给他发短信,
他到先发过来,短短一行:新年快乐,邱子忱。我挟只抱枕倚在房间的飘窗上,
望着暗漆漆的欲雪夜空。心里几番沸腾又冷落。因为知晓这是群发,终究没有回复。
年来春至,我们纷纷回到校园。下学期的课程中,
导演系与播音系竟撞了两节公共课———“传播学”与“现代艺术概论”。
我又同子忱一起选修了“香港电影史”。于是一周内,我有了三回机会见他。
我们还是坐在一起。“传播学”那门是个秃老头,管的很松。
我们便带西瓜子、周黑鸭家的鸭脖、无骨凤爪来食,配薄荷汽水。一人一只耳机,
看着手机里的综艺节目“科科”直笑。讲“现代艺术概论”的是一位四十左右的女人,
长着张极刻薄的脸。好像我们学生时代里都遇见过这样的老师,
且不约而同的替其取名“灭绝师太”。她管束我们极严,每节课提着相册点名,
常常喊人起立作答,不许交头接耳,甚至不可以玩手机。我同子忱只好各自带书来看,
我看马尔克斯,乏了,又会去翻骆以军。他看《玫瑰的故事》,我简直要叫起来。下课后,
我笑他:看师太小说的,无非两种人,美人,或自以为美的丑人。你是哪一种?
他呷一口杯中泛着百合花瓣的茶水,满脸疑惑:师太是谁?讲台上那位?我心道,
他真不知道?后来我略提起几次苏伟贞,他皆是所谈甚浅,对于《沉默之岛》更是一脸茫然。
至此我大概是摸清他的底了。邱子忱看书根本囫囵吞枣,拿起就读。别说内核或灵魂,
仅连作者都难以记住。如此,这倒的确是个坦荡的男子形象了。我一时有些欣喜,
复又感觉寞落。“香港电影史”在周四的晚上,八点开始。年轻的男老师很懒怠,
每节课草草点名后,只放一部港片,便自个坐在前排玩手机,几乎不多言语。于是这节课,
便成了我同邱子忱每一周的“夜场电影”。我们常是约了七点一起晚饭。夜色弥漫的时刻,
我们前往人已散去的西食堂。他点鸡排饭,沾大把沙拉酱。我点雪菜肉丝面,加个卤蛋。
他有时会用筷尖掐一半的蛋白走,有时带走整只蛋,将蛋黄拎出来还给我。我骂他,
他便谄媚的笑,抿着嘴眯眼瞧我,一副天真无邪,又坏透了的模样。饭后,
我们站在食堂门口吸烟,或者去操场散步。学校的西北方,能看见朦胧的灰色山丘,
我和他裹着围巾,在春意渐渐明朗的时节,并排走了许多个晚上。更多时刻,
在没有子忱的课时,我会携一本图书馆寻来的港版《大江大海》,
趴在课桌上抄写里面的文章,练习繁体字。偶尔听见身边有人议论子忱,我不参与,
任凭风声刮过侧耳。无非是那些风花雪月的情事吧。仅仅学期过半,邱子忱已换过三任女友,
均是大上几届的学姐。其中有个还是研二的。这些无疾而终的恋情无一不是他甩人家,
若对方痴缠过来,他更是心狠手辣,绝无回头之意。这些全是我从坊间传闻里听来的。
我与子忱几乎不聊蜚语,他不提,我也刻意回避。我不是没兴趣的,
只希望让他觉得我不是那种多事之人。如此在几个还算晴朗的夜,我与子忱,
在容易掏心的时分,互诉过一些身世。多数是他在讲,我安静聆听。他说了少年时代的初恋,
高二时,初夜给了邻居家年长他七岁的女人。谈及家里的一些情况,他童年丧母,父亲另娶,
他与后母的关系如何从生疏变成和睦。他说的零零碎碎,我认真在心里替他梳理,
不禁想:大概自很小开始,这些一段一段的心事便已积累成册,
只等着某些时刻被一个如我这样的人翻阅吧。但其实我心里在说,我懂的,我都明白。
如同《金陵十三钗》里,
玉墨对约翰说:Just another story of misfortune。
故而,我只是略略谈及自己的一些过去,讲我和书本,和相机。某次我们讲的过于投入了,
竟差点忘记上课。后来匆匆赶到教室,在点名簿上一一划去我俩的名字。
又趁着课间偷偷溜走,回到月色朦胧的操场上,继续刚刚的灵魂探索。那些时分里,我常想,
对于子忱来说,或许我是他心灵里唯一的访客。所以我之于他,到底还是特殊的。
但我早早知晓,在生命这条循环往复的长河里,每个人都曾错觉的,
以为自己是最特别的存在。我只好安慰自己,错觉亦是感觉,此刻这是我真实感受,足矣。
大概是五月末的一个日子,又是周四。学院里一片葱郁树荫间,石榴树开满了繁盛的花朵。
愈到夏季,天黑的愈晚。六点多,邱子忱打电话给我,说刚打完球,想在吃饭前,
借我的宿舍冲个澡。我应允,便在三号楼的大厅里等他。远远的,已看见他含笑走来。
一头乌黑的发流着汗,几缕发丝沾在额角。他穿件无袖套衫,
浅灰色领口露出他湿漉漉的锁骨。明明穿着深墨色中裤,却让人看见好长一截白腿。
他的比例极好,同他走在一起,几乎一比一的我难免自惭形秽。“呦,好生清凉。
”他不理会我的打趣,似乎有些疲倦,停下后只是喝了点水。我带他去我的宿舍,
男楼西栋五层两人间,同类型中相比不算小。进门左边独卫,右边独浴,
朝南的窗口有一间阳台,我放了几盆多肉和一株玉兰花。和我同宿的是班上一男孩,
浪子类型,常三五天不回来,我几乎一人独占这十几平方的空间。邱子忱一进门,
便将背包往我桌上一掷。我这才注意到,他那运动包居然还是路易威登的,
我直接将“奢靡”这两个字说出口。他望我一眼,又瞧瞧包,
随口说:这是我运动或健身时背的,还能塞点东西。说罢,他开始脱身上的衣衫。
我将门带上,拉紧窗帘,在大桌旁的板凳上落座,点起一根烟。期间刻意回避他赤裸的身体。
他只穿一条内裤进了浴间,我瞟了眼他的后背,很瘦,肤色皙白。我自个抽着烟,
常坐的板凳有一处令我很不舒服,于是我又坐到床上。手不经意触碰到他的套衫,
立刻怕烫似的抽走。沉默片刻,听闻淅淅沥沥的水声传过来,我的呼吸渐渐略急了些。
我还是将他穿过的那件套衫捧起来,有些温热,沾着汗湿漉漉的。我凑近去闻,扑面而来的,
是他身上特有的气味。我明显感觉到,心颤疼了一下。我总是在留神他的穿着,
渴慕他的气味多于性情气质,也许他缺少这些。我只觉得惭愧,
这样我同其他人原是没有区别的,我重色相,我亦想将他搂在怀里紧紧***,
虽然我没有碰过他一次。但我原以为的,我同子忱可以像竹林七贤那般,
纵情在精神与文化世界里,激扬文字,把酒言欢。这样,那样。我原以为的。他出来了,
我已回板凳上坐好。他用我的毛巾擦头,颈脖,和手臂。腰腹还是潮的,
赤身只穿条深***内裤,下体的形状清晰可辨,他精瘦的身体散发着肉眼可见的热气。
我毫无顾忌的看着他,他瞥见我,骂我眼神赤裸的像个嫖客。我说:“让我替你拍一张吧。
”他笑:“就这样拍?”我点点头,起身从柜中取出我的相机,调好参数。他放下毛巾,
跟着我的示意走到宿舍左侧的窗帘旁,那里放着一株玉兰花盆栽,花期已过,
只剩细长的枝干,及几片并不葱郁的叶子。我举起相机,在取景器中见他靠着窗,
从烟盒里抽出一根烟,娴熟的点上,深吸一口,在缕缕团成的烟雾迷蒙中,
冷冷凝视着我的镜头。那是我替他拍摄的第一组照片。连上电脑后,我挑选了三张。第一张,
他赤着上身低头抽出烟支,藏在姜绿枝叶后的鼻梁英挺,剑眉如飞。第二张,
他咬着烟尾侧身点燃,眉梢微蹙,火舌浮光般跳跃在他脸颊。第三张,他缓慢吐出烟圈,
红润的唇齿微张,目光如灼般直视镜头。他极喜欢这三张,当下保存发了微博,
备注“只有言之能拍出这样的我”。后来去食堂吃面,他还抱着手机欣赏,连声称赞着。
我有些不好意思,只说:“还是因为你长得好看呀。”他摇摇头,说:“不,我也拍过写真,
见过其他人相机里的我。但只有你拍的相片里,我是有灵魂的,
你总能将照片拍成一张好故事。”又去上课,今夜放得是《千禧曼波》。好老的片子了。
当时的舒淇留着一头海藻般长发,很瘦,青春的脸庞上,一股桀骜的气质。我颇为伤感,
看见身侧邱子忱沉浸其中,清俊目光里如藏星空。我忽然想起曾在书本上读过的一段文字,
循着记忆在纸上默写下来,拍拍子忱的肩,
递给他看:“你是注定不会淹没在人群中的那种人,你的一生必将活的丰盛。
”邱子忱看完后望我一下,含笑着将视线转回荧幕。藏星的眼中若有思绪,却无言。
在花树如火如荼的炎夏,期末考终于结束,暑假匆忙赶来。我如往日一般闷在家中,看书,
看剧。社交平台上几个好友欧陆澳洲满世界跑,子忱亦去了泰国。有时,
他发一张只穿热裤双脚浸于碧蓝海水的身影给我,我回他注意防晒。有时,
他传来自己朗声欢笑骑着三人高大象的视频过来,我回他小心些别摔死。有时,
他深夜拍一桌五彩斑斓的菜色包括乳猪、咖喱鱼、辣虾及各类热带水果的相片到我手机上,
我只回他:睡了,晚安。第二天清晨里醒来,见他夜深时发来一句玩笑。言之啊言之,
你总是有理的。不由自主的叹气,究竟是何人与他同去,又是何人替他拍下这些欢笑的呢。
开始即知晓,邱子忱的身边从不缺漂亮女孩。大概她们会陪伴他去寻火红的夏花灿烂,
陪他潜水到幽蓝清澈的海里看奇异珊瑚,她们陪着他,由人间直至天堂。我却犹自使得寂寞,
日夜如影随形,在暑假里更是孤寡无从。如此一夏无事,漫漫假期终得收尾,
我匆匆去了学校。正逢台风雨季,瀑天瀑地的雨打湿了整个校园。我心头却火烧火燎,
全因为想念。在葱郁苍茫的树荫里,我看见子忱打一把深墨色直骨伞,
肩畔是一位蓝裙可人儿,两人说笑着离开了我的视线。旁晚,子忱来我宿舍楼下找我。
我在楼层里,已见到他靠着一辆黑色大摩托,一条长长白线从他耳间垂至口袋,大概是耳机,
右手捏着烟,左手勾一只银灰头盔。我站在二楼窗台,悄悄凝视了子忱一会儿。他是漂亮的,
他亦善知于此。那股子必定做爱时要打舞台灯光的自恋劲,自他周身上下散开。
那些女孩从他身边经过,无一不在打量他。
他以耳机、冷冷的面孔及兀自低头不看别人的姿态宣言:谢绝打扰。却又坦荡的站在原地,
似乎如此俊俏可喜的模样均任由他人观看,且概不收费。我徐徐走至他身旁,
问:“买了摩托?”他看见我,即将后排的一枚深蓝头盔递过来。我戴上,同他一起跨上车。
坐在他身后,我整个人又轻浮起来,他发动车时,我直接搂住他的腰。手掌却被子忱推落,
他说了句含糊不清的话,大概是怕痒,不要碰他的意思。我凄然,苦笑着抓紧后座的扶杆。
他带我去了一间餐厅。我心里暗叫不好,果然见到白日里,那蓝裙女孩,正坐在一张方桌旁,
铺整白巾上,放置一枚插饰玫瑰的磁瓶。女孩笑颜灿烂,正瞧着我俩。我无可奈何,
只得坐下应付这一餐饭。三个人的餐桌言语无味,我只顾着喝酒。一顿饭下来,
子忱同我已是满身通红,那女孩叫什么的,我亦记不得了。
只见到她一直温和的替子忱擦脸上的汗,后来走到街上,子忱搂紧她,两个人站在风口拥吻。
我撇过头去,那一刻,只觉得自己清晰知晓了心如刀割的滋味。一周后,
子忱同我说自己想从家里搬出来,要不要与他一起租间公寓。我欣喜,
口里问他上周那女孩呢,他耸耸肩,轻松说道:分手了。我愣了一下,又觉得不算意外。
很快,我和子忱有了自己的居室。地方离学校很近,两三站车。一间老式居民楼的二层。
大概六七十平方吧,卧室、厨房、浴间一应俱全。我极喜欢西侧窗口那一棵茂盛的木槿花树。
第一次去时,正是盛夏时分。那些长着淡粉色花瓣的枝条几乎伸进窗来。
后来我替子忱在那窗口拍过一张相,他穿着浅黄衬衫,侧身凝视窗外朦胧的花树,
目光里荡漾着凄迷。那时候我常感到迷惑,自己与子忱的情谊如何进展的这样迅疾。
一年不到的时光,彼此已将自己的前半生都交代给对方了。又隐约间感到欢喜,
这一切似乎在我的预谋之中。虽然子忱依旧是轻浮脸孔,心不挂事的潇洒模样。
大概从前的故事已说的将尽,我们的聊天并不复往日频繁。但我一直自诩伶牙俐齿,
子忱遇到什么事都会先问一遍我的意见。我每每将因果次序梳理干净,脉络清晰的帮他分析,
替他划策。有时说的天花乱坠,他亦露出信服的脸孔。我的内心十分快意。
竟觉得他离不开我了。同子忱住在一起后,我似乎更清楚了一些他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