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章 朱门锁清秋
深秋的寒意,已如附骨之疽,悄然渗入江宁城陈府这座雕梁画栋的宅邸深处。庭院里,几株高大的梧桐树,叶子早已褪尽了翠色,染上枯黄,被一阵紧似一阵的北风卷着,打着旋儿扑在糊了高丽纸的窗棂上,发出沙沙的轻响,像极了某种不祥的低语,更衬得屋内死寂一片。
鎏金狻猊香炉里,上好的沉水香袅袅升腾,丝丝缕缕,试图驱散那股子沉沉的暮气。然而,这昂贵的香气,却暖不了元裳指尖的冰凉,也化不开她眼底凝结的霜。
她端坐在黄花梨木的梳妆台前,铜镜里映出一张年轻却过分沉静的脸。眉如远山,眼若秋水,本是极好的颜色,此刻却像是蒙上了一层薄灰,失了鲜活气。肌肤是细腻的,却透着一股缺乏血色的苍白。身上是时兴的缕金百蝶穿花云缎裙,料子***如脂,在昏暗的光线下流转着内敛的华光。头上簪着赤金点翠的步摇,凤口衔珠,垂下的流苏纹丝不动。每一件首饰,每一寸衣料,都价值不菲,无声地彰显着夫家的富贵与体面。
可这些,在元裳看来,不过是一层又一层华美的枷锁,将她牢牢困在这方寸之地,动弹不得。
“少夫人,”贴身丫鬟青黛的声音压得极低,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小心翼翼,“时辰差不多了,该去给老夫人请安了。”
元裳眼睫微颤,目光从镜中那张模糊的脸移开,没有应声。她的指尖,无意识地拂过妆匣里一支孤零零的、样式朴素的银簪。簪身打磨得光滑,簪头是一朵小小的、含苞的玉兰,没有任何宝石镶嵌,在满匣的金玉珠翠中显得格格不入。这是她出嫁时,母亲避开众人,偷偷塞给她的。母亲当时眼圈泛红,紧紧握着她的手,声音哽咽:“裳儿,这是你外祖母留下的……莫忘本心。”
本心?
元裳唇角勾起一丝极淡的、几乎看不见的弧度,带着无尽的涩然与自嘲。
嫁入这深宅大院,成为江宁通判陈文瑞的嫡妻,已整整三年。一千多个日夜,日复一日的晨昏定省,婆母陈老夫人那看似温和实则句句含沙射影的敲打,丈夫陈文瑞那永远带着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不耐的目光……还有那些无形的、无处不在的“妇德”、“妇容”、“妇言”、“妇功”的教条,像一张巨大的、密不透风的网,将她层层包裹,一点点抽***的生气,磋磨着她曾经鲜活的灵魂。
她曾是江宁元家最受宠的女儿。元家虽非顶级权贵,却是江南数得着的丝绸巨贾,富甲一方。她自幼便跟在父亲身边,看他如何运筹帷幄,如何与各地客商周旋,如何从一匹匹流光溢彩的绸缎中挣下偌大家业。她天资聪颖,耳濡目染,对商道账目极有心得,十三四岁便能帮着父亲看账本,指出其中疏漏,甚至提出改进经营的法子。父亲曾拍着她的头,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说:“可惜裳儿不是男儿身,否则我元家基业,后继有人矣。”那时,她也曾幻想过,有朝一日能执掌家业,将元家的绸缎行销四海,让“江宁元锦”的名号响彻天下。
可这一切,在她十五岁及笄那年,随着一纸婚书,戛然而止。
父亲说,陈家是官宦清流,书香门第,陈文瑞年纪轻轻已是通判,前途无量。能攀上这门亲事,是元家几辈子修来的福气,是商贾之家梦寐以求的“改换门庭”。母亲虽不舍,却也只反复叮嘱她要“孝顺公婆,侍奉夫君,谨守本分,莫要丢了元家的脸面”。
福气?
元裳看着镜中那个妆容精致、衣着华贵,眼神却空洞如精致木偶的女子,心底一片冰凉。这所谓的福气,不过是金丝鸟笼,将她这只向往天空的雀儿,囚禁得奄奄一息。这福气,她消受不起。
“走吧。”她终于开口,声音平静无波,听不出任何情绪。将那支承载着母亲嘱托的银簪轻轻放回匣子深处,仿佛连同那点微弱的、关于“本心”的念想也一并锁了起来。起身时,裙裾纹丝不动,步摇轻晃,却不闻环佩之声——这是规矩,行走坐卧皆要端庄,不可有轻浮之态,不可引人侧目。
青黛连忙上前,替她理了理本已一丝不苟的衣襟,眼神里带着担忧。
主仆二人沉默地穿过重重回廊。庭院深深,雕梁画栋,假山流水,处处透着世家大族的底蕴与讲究。然而,这富丽堂皇之下,却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陈腐气息。仆妇们垂手侍立,见到她,恭敬地屈膝行礼,口称“少夫人”,眼神却飞快地掠过,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,或是探究,甚至是隐隐的轻视。元裳目不斜视,脊背挺得笔直,维持着无可挑剔的仪态。她知道,在这座府邸里,她这个“商贾之女”出身的少夫人,表面风光,内里不过是无根的浮萍。她的嫁妆,丰厚得足以填补陈家表面光鲜下的亏空,却也成了婆母心中一根拔不掉的刺,总觉得她满身铜臭,玷污了陈家书香门第的清誉。
老夫人的荣禧堂里,暖意融融。上好的银霜炭在巨大的铜盆里烧得正旺,熏得人昏昏欲睡。婆母陈老夫人端坐上首的紫檀木太师椅上,身穿暗紫色缠枝莲纹的锦缎袄裙,头发梳得一丝不苟,插着赤金镶祖母绿的抹额,正慢条斯理地拨弄着手腕上那串油光水亮的翡翠念珠。下首坐着陈文瑞的庶妹陈玉莹,穿着鹅***的新袄,正殷勤地剥着蜜桔,将橘瓣上的白络细细剔去。
“给母亲请安。”元裳走到堂中,屈膝行礼,姿态标准得无可挑剔,连裙摆的弧度都恰到好处。
陈老夫人眼皮都没抬一下,只从鼻子里“嗯”了一声,算是应了。手中捻动佛珠的动作未曾停顿。堂内一时只剩下炭火轻微的噼啪声和佛珠碰撞的细响。
过了半晌,陈老夫人才慢悠悠开口,声音不高,却带着一种不容错辩的威严:“今儿怎么迟了?可是身子又不爽利了?”语气平淡,仿佛只是寻常问候,但那“迟了”二字,却像一根无形的针。
元裳垂眸,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。“儿媳不敢,是路上耽搁了片刻。”她不会说是因为昨夜偷偷翻看自己嫁妆田庄的账本,发现几处蹊跷的亏空,忧思过甚,今晨才有些头晕起晚了。在这个家里,她的任何“私事”,都可能成为被攻讦的把柄。
“耽搁?”陈老夫人终于抬眼,目光锐利如鹰隼,扫过元裳略显苍白的脸,在她平静无波的眼眸上停留了一瞬,“身为当家主母,连时辰都拿捏不准,如何能服众?传出去,岂不让人笑话我陈家没有规矩?”她顿了顿,嘴角扯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弧度,“你父亲虽是商人,往来奔波,最重信诺,也该教过你‘诚信守时’的道理吧?”一句“商人”,刻意加重了语气,像一把钝刀子,缓慢地割在元裳心上。
又是这样。无时无刻不在提醒她的出身,提醒她与这个“清贵”门第的格格不入。元裳袖中的手微微攥紧,指甲陷入掌心,带来一丝尖锐的疼痛,让她混沌的头脑瞬间清醒。她深吸一口气,压下心头的翻涌,依旧维持着恭顺的姿态:“母亲教训的是,儿媳知错,日后定当谨记。”
“哼。”陈老夫人似乎觉得这敲打已足够,不再看她,仿佛多看一眼都嫌污了眼睛。她转头对陈玉莹道,语气明显和缓了许多:“莹儿,你哥哥前日来信了,说在任上一切都好,公务虽繁忙,却也还顺遂,只是……惦记着家里。”她刻意停顿了一下,目光若有似无地瞟过元裳,“你回头去库房,把那支百年老参找出来,再备些上好的江宁云锦,挑那最时兴的花色,给你哥哥送去。他身边没个知冷热的人仔细照料着,总是不行。”这话,意有所指,字字诛心。
陈玉莹立刻会意,脸上堆起甜笑,飞快地瞟了元裳一眼,脆生生应道:“是,母亲!哥哥一个人在任上,既要处理公务,又要照顾自己,确实辛苦得很。可惜***要在家侍奉母亲,恪守孝道,不能随行照顾哥哥。”她话锋一转,带着几分天真无邪的口吻,“不过哥哥在信里说了,他身边有柳姨娘伺候着,倒也周到细致,让母亲不必太过挂心。”
柳姨娘!
这个名字像一块冰,猝不及防地砸进元裳的心湖,激起刺骨的寒意。那是陈文瑞赴任前,婆母亲自挑选、开脸送去的良妾,据说温柔小意,颇通文墨。她想起陈文瑞临走那日,对自己那敷衍的、例行公事般的告别,眼神里没有半分留恋,转而对柳姨娘温言细语,叮嘱她注意身体,等他回来……夫妻情分?早已凉薄如纸,形同虚设。
她像个彻头彻尾的局外人,听着婆母和小姑讨论着如何给丈夫送东西,如何关心那个代替她位置的妾室。那些话语像细密的针,扎在她心上,不致命,却绵长地疼着,疼得她几乎要喘不过气。她再次清晰地认识到,在这个家里,她存在的价值,除了那笔丰厚的、支撑着陈家体面的嫁妆,就只剩下一个“摆设”和“孝道工具”的身份。她不是妻子,甚至不如一个得宠的妾室。
冗长而压抑的请安终于结束。元裳如同提线木偶般,保持着僵硬的仪态,一步一步退出荣禧堂。厚重的门帘在她身后落下,隔绝了那令人窒息的暖香和虚伪的温情。
深秋的风带着刺骨的寒意,毫无遮挡地吹在她脸上,刮得皮肤生疼,却让她混沌的头脑有了一丝奇异的清明。她停下脚步,站在回廊下,抬头望着被高墙切割成四四方方、灰蒙蒙的天空。几只寒鸦扑棱着翅膀飞过,发出几声凄厉的鸣叫,很快消失在视线之外。
自由……多么奢侈的字眼。
“少夫人,风大,仔细着凉。”青黛连忙上前,为她披上一件厚实的灰鼠皮斗篷,语气里满是心疼。
元裳拢了拢斗篷,指尖不经意间触到内袋里一个硬物。那是一枚小小的、毫不起眼的黄铜印章,冰凉而坚硬。是她名下最大一处田庄——位于城郊清水镇的“桑园”的印信。母亲临别时的话,又在耳边清晰地响起,带着泪意和决绝:“裳儿,嫁妆是你的底气,是你最后的倚仗,握紧了,握死了,莫让人轻易拿了去!”
底气?
独立?
自由?
这些曾经模糊的、只敢在午夜梦回时悄悄咀嚼的念头,在这一刻,被这深宅的冰冷、婆母的刻薄、丈夫的漠视、小姑的轻慢,淬炼得异常清晰和尖锐,像黑暗中骤然点燃的火星,瞬间燎原!
她停下脚步,猛地回头,目光穿透重重院落,死死钉在那座象征着富贵与束缚、也充满了屈辱与冰冷的荣禧堂上。眼神深处,有什么东西在悄然碎裂,又在悄然凝聚。那是一种长久压抑后的决绝,一种濒临绝境后的清醒。
“青黛,”她的声音很轻,被风吹得几乎要散掉,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、磐石般的坚定,“回去后,把我那个紫檀木的小匣子找出来。”
“是,少夫人。”青黛愣了一下,随即应下,眼中闪过一丝疑惑,但更多的是对主子异样神情的担忧。
元裳没有再说话。她转过身,挺直了背脊,仿佛要将这三年来被压弯的脊梁一寸寸重新绷直。她迎着凛冽的寒风,一步一步,坚定地朝着自己那位于陈府最偏僻角落的、名为“听雨轩”实则冷清得如同雪洞的院落走去。
那步伐,似乎比来时,沉重了许多。
却也……坚定了几分。
每一步落下,都像是在告别什么,又像是在叩问着什么。
风,更紧了。卷起地上的落叶,在她脚边打着旋儿,仿佛在无声地催促着什么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