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 下午五点十八分,一楼内科夏末的黄昏来得依旧有些迟疑。快五点了,西落的阳光,
还能顽强地穿过乡镇医院老旧的玻璃窗,在他那总是堆满了病历的桌角上,
投下了一块斜斜的光斑。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气味和一丝若有似无的霉味。
老旧的吊扇在天花板上“吱呀呀”地转动着,却仍然搅不动室内的沉闷。
乡镇医院的住院部只有三层,他所在的内科在一楼,嘈杂,忙碌,
永远充斥着咳嗽声和老人的叹息。此刻的他正埋首在一叠出院记录里,笔尖沙沙作响。忽然,
他握笔的手指猛的一顿。他抬起头,眼睛瞟向电脑右下角的时间,数字跳动:17:18。
一种近乎本能的紧迫感攫住了他。心脏像是被看不见的手轻轻攥了一下,随即开始加速跳动。
他飞快地扫了一眼门口,深吸一口气,强迫自己将注意力拉回最后几行字上,
书写速度明显加快,字迹甚至有些微潦草——这在素来严谨的他身上极少出现。17:19。
他几乎是掐着秒,合上了最后一份病历。动作间,他下意识地抬起双手,
理了理身上那件有些发黄的白***生服的衣领,尽管它看起来并不乱。
他的喉结微不可察地滚动了一下。走廊外传来零星的脚步声,下班时间快到了。
但他屏息等待着,过滤着所有无关的杂音。然后,它出现了。极其轻微,
几乎被走廊的喧闹覆盖,但他却能精准地捕捉到——那是一双软底平底鞋,
踩在磨得光滑的水磨石地面上特有的、略显疲惫的摩擦声。节奏不疾不徐,
带着一种他熟悉的韵律,从二楼楼梯的方向传来,由远及近。他的背脊几不可察地绷直了。
17:20。秒针精准地划过。一个穿着简单白色T恤和淡蓝色牛仔裤的身影,
准时出现在他办公室的门口。她下班了,换下了那身象征专业的护士服,
乌黑的长发简单地束在脑后,露出线条优美的脖颈。她微微侧着头,
似乎在看着手里的手机屏幕,脚步并未停留。就在她经过门口的那一刹那,他猛地抬起了头,
望向门口,假装只是被门口的动静惊扰,从冗长的工作中短暂抽离。
他的目光贪婪地、却又小心翼翼地追随着那个身影,在她即将消失在门口视野尽头时,
他像是坐久了身体僵硬般,“自然地”站起身,伸了个懒腰,活动了一下脖颈。
动作略显生硬,带着表演的痕迹。他的视线始终没有离开那个方向。见她完全走过,
他顺势踱步到窗边。窗户正对着楼后那片简陋的停车场。他站在窗边,
目光精准地锁定那个身影。看着她走到一辆白色的小轿车旁,拿出钥匙,开锁,
将包放进车内,然后她也坐上去。整个过程,他像一尊沉默的雕像,只有目光是活的,
紧紧追随着,盛满了无人窥见的复杂情绪:有日复一日守望带来的微小满足,
有求而不敢得的卑微苦涩,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、只能供自己回味的温柔。
直到那辆白色小轿车驶出停车场,拐上外面的乡镇小道,彻底消失在视野尽头,
他眼底那点微弱的光才慢慢熄灭。他轻轻吁出一口气,
带着完成某种神圣仪式后的空虚与疲惫。转身回到桌前,
他开始慢吞吞地收拾自己的东西——一个用了多年的深色帆布包。
他将桌角的笔一支支***笔筒,动作慢得有些刻意。最后,他的目光落在抽屉最里面。那里,
安静地躺着一个牛皮纸文件袋,露出的一角清晰地印着几个黑色宋体字:“辞职申请表”。
申请表“签字栏”那里,已经签上了他的名字,笔迹沉重。他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,
眼神彻底黯了下去。今天的目送,和过去的几百次似乎没什么不同。但他心里清楚,
有些仪式,快要走到终点了。2 楼梯间的0.5秒心跳乡镇医院的楼梯间逼仄而昏暗,
墙皮有些斑驳脱落,空气中飘浮着更浓的消毒水气味。他抱着一叠新领的A4打印纸下楼,
心脏却不受控制地敲着鼓点。这个时间点里,她通常会刚忙完一轮输液,
可能会去二楼的小库房取东西。计算好步调和时间,在转角处,心跳猛地漏了一拍。
那个熟悉的身影果然正从库房出来,迎面走来。他立刻垂下眼睑,盯着自己脚下的台阶,
仿佛抱着的东西很沉。脚步声越来越近,他能闻到那股极淡的、属于她的气息,
像是淡淡的皂角香混着一点阳光的味道,轻易地穿透了医院固有的沉闷。两人擦肩而过。
距离近得几乎能感受到对方衣角的微风。他的喉咙发紧,
所有预先排练过无数次、试图在“偶遇”时自然说出的问候语,此刻全都卡死在舌尖,
变成一阵无意义的嗡鸣。最终,他只从喉咙里挤出三个干巴巴的字,
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:“护士长”她似乎顿了一下,或许只有0.5秒。
一个极其简短、客气,甚至带着点疏离的清冷声音回应:“嗯”她没有停留,
脚步声继续向前。他却像被施了定身术,在原地僵了两秒,
才抱着那叠突然变得无比沉重的A4打印纸,继续迈步下楼。直到走上一楼平台,
才敢缓缓地吐出一口一直憋着的气。手心里一片湿润。刚才,
她是不是……稍微加快了向前走的脚步?他忍不住胡思乱想,随即又自嘲地摇摇头。
别自作多情了,她只是忙而已。外科的护士长,总是那么干练又忙碌,像一阵抓不住的风。
回到一楼办公室,同事刚挂断电话,随口抱怨:“哎,楼上外科真是,
借个血压计都这么急哄哄的。”他没接话,只是走到工作桌旁,放下A4纸,
然后拿起玻璃杯,拧开自己的玻璃杯盖,喝了一口已经凉透的茶。眼睛透过窗户,
看见夕阳正缓缓地沉入远山的轮廓。家里的电话是昨晚打来的。
母亲的声音带着小心翼翼的期盼和掩饰不住的疲惫:“……家里的医院虽然小,但稳定,
离家也近……你爸这次住院,多亏你在家跑前跑后,可是……你总在外面,
我们心里也不踏实……”他“嗯、嗯”地应着,手指无意识地***桌角开裂的漆皮。
家乡的县医院已经发了offer,虽然工资比这里还低。但距离家,只有一碗汤的距离。
现实中沉重的压力,足以拉扯掉所有不合时宜的、飘在半空的心思。昨天是她生日。
他踌躇了很久,
最终买了一个小巧的首饰礼盒——他注意到她白皙、纤细的双手上没有任何的装饰。
下午他以去外科拿回血压计为由,手心紧紧攥着那个小盒子,紧张得指尖发白。
刚走到护士站外,却看到里面一片欢声笑语。几个外科医生和护士正围着她,
桌上放着一个小巧的生日蛋糕,插着几根蜡烛。她被围在中间,
脸上带着他从未见过的、明亮又有些不好意思的笑容,脸颊微红。那一刻,她像在发光。
他猛地停住脚步,像被那光芒烫了一下。手里的那个小盒子瞬间变得滚烫而硌人。
他默默地向后退了一步,再一步,转身沿着来路慢慢走回一楼。那个小小的礼盒,
被他不动声色地放在护士站台最深的角落,像藏起一件见不得光的赃物。也许,
它只配待在黑暗里。3 最后一次,五点二十最后一天。空气里飘浮着一种离别的味道。
办公桌已经清理得差不多了,只剩下电脑和几件需要交接的个人物品。
科室里的同事大概知道了他的决定,气氛有些微妙的感伤和静默。
有人拍拍他的肩说:“以后常联系”,他点点头,扯出一个勉强的微笑。整个白天,
他都有些心神恍惚。在处理最后几个病人时,甚至罕见地走了几次神。
时间在一种近乎煎熬的缓慢中,终于再次爬近了那个刻入骨髓的时刻。17:18。
他放下笔,这一次,动作很慢。目光在已经变得空旷的桌面上扫过,最后落在门口。
17:19。他站起身,没有再整理衣领,只是静静地站着,像在等待一场审判,
又像是在迎接一场无声的告别。17:20。来了。那双软底鞋摩擦地面的细微声响,
准时响起,如同过去几百个日子一样,分秒不差。他抬起头。
她今天穿了一件浅绿色的针织衫,搭配着白色的休闲裤,衬得皮肤愈发白皙。
她与身旁的同事欢声笑语,她挽着那位同事,身体微侧,正好正对门内,
眼睛不自觉的往办公室里瞟了一眼,正好与他的目光相对。他的目光没有任何闪躲,
近乎贪婪地、一笔一划地临摹着那个身影,仿佛要将这一刻永久地烙进记忆里。从发丝,
到眉梢,到笑脸,到她握着手机的纤细手指,再到她迈出的每一步。她经过了门口,
像一阵温柔的风,没有停留。他走到窗边,目光紧紧追随着。看着她走向那辆白色的小轿车,
开锁,放包,坐上去。每一个动作都那么熟悉,此刻看来却惊心动魄。这是最后一次了。
也许,是今生最后一次相见。心脏像是被钝器缓慢地碾过,泛起绵密而真切的疼痛。
一股巨大的酸涩冲上鼻腔,他用力地眨了一下眼睛,逼回那点不争气的湿意。
“再见”他就这样站着,看着她发动车子,驶离。直到那抹白色彻底消失在乡间小道的尽头,
与暮色融为一体。但是,今天,她发动车子的时间慢了三分钟。他闭上了双眼,