宫道漫长,夜色更深。
沈薇薇牵着儿子,沉默地走着。卫朔忍不住小声问:“娘,爹……能出来了吗?”
沈薇薇低头看了儿子一眼,月光洒在她脸上,洗去了些许血腥,却添了几分清冷。
“快了。”她轻轻吐出两个字。
脑内依旧寂静。但她能感觉到,某种被压抑的、属于她本源的东西,正在这具身体里,与这个世界的规则进行着更深层次的交融。那支银簪,似乎也变得更加契合她的指尖。
将军府的轮廓在望,府门外,似乎有影影绰绰的人影。
风雨并未停歇,只是暂时绕开了他们。而真正的清算,或许才刚刚拉开序幕。
将军府的朱漆大门在身后缓缓合拢,发出沉闷的响声,将外界的一切窥探与喧嚣暂时隔绝。府内,因主人下狱、仆从散尽而显得格外空荡死寂,只有夜风吹过廊下,卷起几片落叶,发出沙沙的轻响,更添几分凄凉。
沈薇薇牵着卫朔,站在前院的青石板上,月光将母子二人的影子拉得细长。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白日里血腥气与恐慌混合的味道。
“娘……”卫朔仰起头,小脸上还带着未褪的惊悸,但眼睛却亮晶晶的,充满了对母亲全新的、近乎崇拜的依赖,“我们……安全了吗?”
沈薇薇低头,看着儿子,脸上那层在宫中面对帝王重臣时的冰冷淡漠缓缓消融,露出一丝极淡的、真实的疲惫。她抬手,轻轻揉了揉卫朔的头发,指尖拂过他冰凉的小耳朵。
“暂时。”她没有欺骗儿子,“陛下虽然下令重查你爹的案子,但也将我们禁足在此。外面的风雨,还没停。”
她牵着卫朔往里走,经过白日里被那几个纨绔子弟闯入弄乱的庭院,脚步未停,直接走向内院主屋。屋内的陈设简单,甚至有些寒酸,符合卫峥一个不受待见的武将身份。
“朔儿,去打盆水来。”沈薇薇在梳妆台前坐下,那面模糊的铜镜映出她此刻狼狈的模样——散乱沾血的黑发,苍白脸颊上的点点血污,以及那身早已被暗红色浸透、僵硬板结的衣裙。
卫朔应了一声,迈着小腿很快端来一盆清水,还找来一块干净的布巾。
沈薇薇拔下那支跟随她经历了一场杀戮的银簪,随手放在妆台上,发出“嗒”的一声轻响。她开始就着清水,慢慢擦拭脸上的血污。动作不疾不徐,神色平静,仿佛只是卸去一日寻常的劳碌妆扮。
卫朔就站在一旁,安静地看着。他看着母亲用沾湿的布巾,一点点擦去那些刺目的红色,露出底下原本白皙细腻的皮肤。那些血迹干涸粘稠,并不容易擦净,但她很有耐心,直到脸上恢复洁净,只剩下用力擦拭后泛起的微红。
然后,她开始解开发髻,梳理那纠缠着血块的长发。梳子划过发丝,偶尔带下细小的、已经发黑的血痂。
“娘,”卫朔忍不住小声开口,带着好奇与一丝后怕,“您……怎么会……那么厉害?”他比划着,模仿着母亲那快如鬼魅的动作,“比爹教的军中把式,厉害多了!”
沈薇薇梳头的手微微一顿,从铜镜里看着儿子那双充满了求知欲的眼睛。她沉默了片刻,似乎在组织语言。
“朔儿,”她声音温和,带着一种引导的意味,“这世道,有时候,讲道理是没用的。尤其是当你面对的人,根本不打算跟你讲道理的时候。”
她放下梳子,转过身,正视着儿子:“软弱和退让,换不来尊重和平安,只会让欺凌变本加厉。你爹就是太讲规矩,太相信所谓的法度,才会被人构陷至此。”
“那……我们就该像娘今天这样吗?”卫朔似懂非懂。
“不全是。”沈薇薇轻轻摇头,“武力,是最后的手段,是当你和你在乎的人受到致命威胁时,不得不动用的底牌。但它不是解决问题的唯一方式,更不该成为滥杀的理由。”
她拉过儿子,让他站在自己面前,目光认真:“娘今天杀人,是因为他们真的要伤害你,并且毫无悔意。娘冲击军阵,是因为他们挡住了娘接你爹回家的路,且不容分说便要下杀手。这叫‘不得已而为之’。”
“但要记住,力量越大,越要懂得克制。除非确定对方是无可救药的敌人,否则,留一线,有时比赶尽杀绝更重要。就像娘最后,并没有杀那个崔将军。”
卫朔努力消化着母亲的话,小眉头皱得紧紧的。
沈薇薇看着他困惑的样子,语气放缓了些:“简单说,我们不主动惹事,但也绝不怕事。谁想让我们不好过,我们就得有让他更不好过的能力和决心。明白了么?”
卫朔用力点头,眼神逐渐变得坚定:“明白了!就像爹说的,军中也是,不惹事,不怕事!”
“对。”沈薇薇微微一笑,赞许地摸了摸他的头,“去换身干净衣服,早些歇息。接下来,我们还有的忙。”
打发走儿子,沈薇薇才缓缓起身,换下那身血衣。当她仅着素白中衣,站在房中时,那股萦绕不散的煞气似乎也随之消散,她又变回了那个看似柔弱无骨的官家夫人。
但只有她自己知道,有什么东西已经不一样了。
她走到窗边,推开支摘窗,望着被高墙切割开的一方夜空。星子寥落,月色清冷。
「系统。」她在心里尝试呼唤。
没有任何回应。那片曾经无时无刻不在絮叨、发布任务、监控她行为的精神领域,此刻死寂得如同虚无。不是休眠,更像是……被某种更强大的存在彻底压制、乃至吞噬了。
她抬起手,指尖在虚空中轻轻划过,感受着空气中微不可查的能量流动。一种久违的、对规则之力的细微感知,正如同涓涓细流,重新汇入她的意识深处。这并非这具身体原本拥有的能力,而是属于她……更久远之前的“自己”。
这八年,扮演柔弱,并非全无用处。至少,让她彻底熟悉了这个世界的表层规则,也让她那过于强大的本质力量,得以在系统的“掩护”下,缓慢地与这个低维世界进行无害化融合。而今日的爆发,像是一个契机,加速了这个过程。
“卫峥……”她低声念着这个名字,脑海中浮现出那个男人坚毅却总带着几分郁色的脸庞。八年相处,即便是演戏,也终究是有了牵绊。更何况,他还给了她一个如此可爱的儿子。
她不会让他死在天牢里。
那些构陷他的人,那些试图伤害她儿子的人,都要付出代价。
禁足?
沈薇薇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、冰冷的弧度。
这高墙,困不住她。
夜色中,一道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的纤细身影,如同轻烟般掠出将军府的高墙,没有惊动任何明里暗里的监视者,悄无声息地融入了长安城的茫茫夜色之中。
有些准备,需要提前做了。
而天牢深处的卫峥,对此一无所知。他靠在冰冷的石壁上,闭目凝神,耳中却仿佛听到了遥远街巷传来的、模糊的喧嚣与兵戈之声,心中那股不安的躁动,越来越强烈。
薇薇,朔儿……你们,可还安好?
夜色是最好的伪装。沈薇薇的身影如同融入水中的墨滴,在长安城错综复杂的坊巷间无声穿行。她避开了主干道和金吾卫巡逻的路线,专挑那些连更夫都懒得仔细打更的阴暗角落。八年“贤惠”生涯,并非全然虚度,至少,她对这座帝都的明暗脉络,了如指掌。
她的目标很明确——城西,延康坊,一处看似普通的笔墨铺子。“松烟阁”,招牌老旧,门脸狭窄,平日里顾客寥寥。但这里,是卫峥早年布下的一处暗桩,连他身边最亲近的副将都未必知晓。卫峥并非全然不懂朝堂险恶,只是他更习惯用军中的方式,预留后手。这处暗桩,本是为应对边关紧急军情传递不便所设,如今,却成了沈薇薇手中可能唯一能动用的、属于“自己”的力量。
她没有走正门,而是绕到后巷,足尖在斑驳的墙壁上轻轻一点,身形如燕,悄无声息地翻过了丈许高的院墙,落入寂静的后院。
几乎在她落地的瞬间,一道凌厉的劲风直袭后颈!速度快得惊人,带着军中刺杀术特有的简洁与狠辣。
沈薇薇头也未回,只是看似随意地向左后方撤了半步,同时右手如灵蛇出洞,精准地扣住了来袭者的手腕,指尖发力一按。
“唔!”一声闷哼,袭击者只觉得半边身子瞬间酸麻,力道尽泄。
“是我。”沈薇薇松开手,声音平静。
借着从窗户缝隙透出的微弱灯光,看清了袭击者是一个面貌普通、身形精干的中年汉子,此刻他脸上写满了惊骇与不可置信。“夫……夫人?!”他慌忙单膝跪地,“属下墨七,不知是夫人驾到,冒犯之处,万死!”
他心中掀起惊涛骇浪。他是卫峥麾下最精锐的“夜不收”出身,擅长隐匿、刺探、搏杀,自信在这长安城内,能无声无息近他身的人屈指可数。可这位传闻中弱不禁风的将军夫人,不仅避开了他布下的所有预警机关,更是轻描淡写地就制住了他的杀招!这……这怎么可能?!
“起来说话。”沈薇薇语气淡然,仿佛刚才的交手从未发生,“将军的事,你知道多少?”
墨七站起身,神色凝重:“属下已知将军被诬陷下狱。我们的人试图打探天牢消息,但看守极严,是宫中直接派下的人,水泼不进。外面……外面还传闻,夫人您……”他顿了顿,看着沈薇薇这一身虽已擦拭过却难掩痕迹的素衣,以及她身上那股挥之不去的、若有若无的血腥气,后面的话没说下去。
“我杀了几个人,闯了军阵,见了皇帝。”沈薇薇三言两语,将惊心动魄的一夜概括,“陛下已下令三司会审,重查将军一案。但目前,我与朔儿被禁足在府。”
墨七倒吸一口凉气,看向沈薇薇的目光彻底变了。那些传闻……竟然都是真的!
“夫人需要属下做什么?”他没有任何犹豫,立刻问道。忠诚于卫峥,便是忠诚于卫峥的一切,包括这位突然展现出恐怖实力的夫人。
“两件事。”沈薇薇目光沉静,“第一,动用所有能动用的渠道,查清是谁在背后主导构陷将军,证据从何而来,关键证人在哪里。我要知道所有细节。”
“是!”
“第二,”沈薇薇从怀中取出一样东西,并非金银,而是一枚看似普通的、刻着奇异云纹的木符,“将此物,送到北疆,交到‘黑云骑’都尉赵擎手中。告诉他,‘云起’。”
墨七双手接过木符,触手只觉得木质温润,云纹古朴,他从未见过此物,也不明白“云起”是何意。但他没有任何疑问,只是郑重应下:“属下即刻安排最快的人手,八百里加急送往北疆!”
“小心行事,皇帝和那些人,现在肯定盯得很紧。”沈薇薇叮嘱了一句。
“夫人放心,我们自有门路。”
沈薇薇点了点头,不再多言,身形一闪,已如鬼魅般消失在原地,如来时一般无声无息。
墨七握着那枚尚带一丝体温的木符,站在原地,久久无法回神。夫人……究竟是何方神圣?他隐约感觉到,长安的天,恐怕真的要变了。
…
接下来的几日,将军府门庭冷落,除了每日定时送来米粮菜蔬的宫中采办,再无外人打扰。看似平静的禁足生活,仿佛那夜的腥风血雨只是一场幻觉。
沈薇薇每日里,依旧是绣花、煮茶、督促卫朔读书习字,扮演着一个安分守己的禁足妇人。只是,她绣的花样,不再是柔美的花草,而是隐隐透着杀伐之气的残荷断戟;她煮的茶,香气也似乎比以前更冷冽了几分。
卫朔经过那夜的冲击,仿佛一夜之间长大了许多。他读书更加用功,练武也更加刻苦,不再像以前那样只凭蛮力挥舞石锁,而是开始认真琢磨母亲那夜展现出的、那些看似简单却极致有效的发力与移动技巧。他不再问母亲为何会变得如此厉害,只是默默地观察,模仿,消化。
沈薇薇将儿子的变化看在眼里,偶尔会在习武时,看似随意地指点一两句关乎气息、发力、时机的要诀,每一句都直指核心,让卫朔豁然开朗。
这日午后,沈薇薇正在窗下看书,看的却是一本早已绝版的、关于山川地理与星象堪舆的孤本。忽然,她放下书卷,抬眼望向庭院中一株老槐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