浓重的消毒水气味钻进鼻腔深处,像某种冰冷的、带有强迫意味的标识,清晰地宣告着这里是我的王国,也是苏柠的战场。无影灯惨白的光束从头顶倾泻而下,精准地笼罩着手术台上那片打开的胸腔,肋骨被牵开器牢牢固定住,显露出那颗在她视野中平稳搏动的心脏。它规律地收缩、舒张,表面覆盖着一层薄薄的、健康的脂肪组织,在灯光下泛着温润的生命光泽。
“生命体征?”苏柠的声音包裹在无菌口罩里,听起来有些沉闷,但每一个音节都清晰稳定。目光没有离开术野,左手精准地递出一柄微弯的止血钳,右手已经稳稳握住了电凝刀。
“血压115/75,心率72,SpO2 100%,平稳。”器械护士林雅的声音在耳边响起,一如既往的平稳。苏柠似乎捕捉到她递过器械时指尖那极其细微、难以察觉的停顿,像是冰面上掠过的一丝风,瞬间就消失了。
“准备冲洗。”她说。
林雅将早已备好的生理盐水瓶递了过来。液体是无色的,澄澈透明,在灯光下看不出任何异常。苏柠接过瓶子,按照惯例检查了瓶身上的标签——0.9%氯化钠注射液,批号、有效期清晰无误。然而,就在指尖触碰到瓶身的那一刹,一种难以言喻的、极其细微的触觉差异电流般窜过她的神经末梢。指尖的皮肤对于温度、质地的感知在常年累月的精密操作中早已被磨砺得异常敏锐。这瓶盐水的触感,似乎比记忆中的惯用产品要稍微……冰冷一点?或者说,瓶壁的质地传递出一种难以言喻的“陌生”感?
荒谬!她立刻在心底斥责自己这瞬间的神经质。手术室的供应绝对可靠,林雅更是跟了她几年的老人。大概是连续做了三个高难度置换手术,精神太过紧绷了。她压下心头那点异样,动作没有丝毫迟滞,拧开瓶盖,将冰凉的液体缓缓倾倒入无菌弯盘。液体注入盘中,溅起微小的水花,色泽依旧纯净透明,毫无杂质。
“冲洗。”苏柠将弯盘交给助手。
助手立刻接过,用无菌吸管吸取盐水,开始小心地冲洗心脏周围的术野组织。水流温顺地滑过鲜红的心肌表面。一切似乎都在精确的轨道上运行。
突然!就在生理盐水接触到心房外膜片刻之后——那片原本鲜红、平滑的心外膜组织,以肉眼可见的速度,颜色迅速加深、变暗!像一滴浓墨猝不及防地滴入清水,晕染开一片不祥的暗紫***域!原本组织饱满的质地,在几秒钟内诡异地塌陷下去,呈现出一种被强酸腐蚀后特有的、令人心惊的焦黑萎缩状!
“停!立刻停止冲洗!”苏柠的声音陡然拔高,穿透手术室的凝重空气,带着一种金属摩擦般的尖锐。心脏在胸腔里狠狠一撞,血液似乎瞬间涌向四肢百骸,又在下一秒冻结。她的手比思维更快,已经闪电般伸向助手手中的弯盘,一把将其推开。动作幅度之大,让弯盘里剩余的盐水剧烈晃荡,溅湿了无菌单的一角。
“苏主任?怎么了?”助手被她突然的举动惊住,声音发颤。
“生理盐水有问题!更换!马上!”苏柠厉声喝道,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,冰冷而沉重。目光死死锁住那片陡然变得狰狞的腐蚀区域,肾上腺素在体内狂飙,将疲惫一扫而空,只剩下高度聚焦的绝对冷静。这绝对不正常!强酸?强碱?某种高渗或低渗溶液造成的渗透性损伤?千头万绪瞬间闪过,又被强大的意志力强行压下。现在不是追查的时候,当务之急是止损!
“关掉所有相关冲洗管路!林雅!立刻给我5%葡萄糖!快!”苏柠一边吼着,一边迅速用无菌纱布覆盖在那片被腐蚀的区域,动作快得几乎带出残影,试图隔绝那可怕液体的进一步侵害。指尖能清晰地感受到纱布下组织那种不正常的热度和异常的僵硬。
“葡萄糖来了!”林雅的动作也快得惊人,声音里却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。
苏柠一把接过注射器,针尖毫不犹豫地刺入那片受损区域周围的健康心肌。“稀释!冲洗!”冰冷的葡萄糖溶液迅速推进,冲刷着那片被神秘毒素侵袭的组织。心脏监护仪上,原本规律的波形出现了轻微的、危险的波动。
手术室的空气凝固了。只有机器单调的滴滴声,麻醉师急促的指令声,还有苏柠心脏在胸腔内沉重搏动的声音。时间仿佛被拉长、扭曲,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。她的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,沿着无菌帽边缘滑落,浸湿了鬓角,却丝毫不敢抬手去擦。所有的感官都集中在指尖的触感、眼前的术野和监护仪跳动的数字上。
汗水模糊了护目镜的边缘。苏柠微微侧头,用肩膀蹭了一下,视线却在瞬间捕捉到林雅的动作。她站在器械台旁,正快速地、几乎是神经质地擦拭着刚才那个生理盐水瓶的外壁。她的动作很轻,很隐蔽,指尖用力地搓过瓶身标签的边缘。这个动作……太刻意了。一个本应全神贯注于配合手术的护士,在突发状况下,第一时间不是协助抢救,而是去擦拭一个空瓶?冰冷的感觉,顺着脊椎一路爬升,瞬间冻结了方才因紧张而沸腾的血液。是她?那个在她生理盐水里动手脚的……
“主任!心率在下降!”助手带着哭腔的惊呼撕裂了苏柠的思绪。
“闭嘴!负压吸引,低流量给氧,肾上腺素预备!”苏柠强行将那个可怕的猜测和怒火一并压回心底深渊。现在,没有时间分心。病人的生命,此刻只悬在她这一双手上。她深吸一口气,强迫自己进入一种纯粹的状态,眼中只剩下那颗受到重创却顽强跳动的心脏。手指变得更加稳定,大脑高速运转,精确计算着每一滴药液、每一次缝合的力度和角度。缝合线穿过受损的心肌边缘,修补、加固,对抗着那不明毒素带来的持续损伤。每一针落下,都像是在悬崖边缘谨慎地落足。
不知过了多久,似乎是一瞬,又像熬过了一个世纪。当那颗心脏在精细的修补下重新开始有力而规律地搏动,监护仪上所有令人心惊的波动终于彻底平复,稳定地发出令人安心的“滴——滴——”声时,一股巨大的、抽离骨髓般的疲惫感才猛地席卷了全身。
“呼……”苏柠长长地、无声地呼出一口气,仿佛要将肺里所有带着消毒水味的沉重空气都置换出去。粘稠的汗水早已浸透了无菌衣下的手术服,冰冷地贴在脊背上。护目镜彻底被水汽模糊,视野一片朦胧。她慢慢直起僵硬的腰背,颈椎发出轻微的“咔”声。手术结束了。病人暂时脱离了致命的险境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