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嫁入七皇子府的日子,比想象中更平静,甚至可称得上……乏味。

府邸不大,仆从寥寥,透着一股子主人般的沉寂。萧景玄确实如传闻中一样,大部分时间都待在主院静养,偶尔出现,也是面色苍白,咳嗽连连,由内侍小心搀扶着,宽大的袍袖更衬得他形销骨立。

他待我温和,却也疏离,仿佛我只是府里一件不起眼的摆设。

我乐得如此,完美扮演着一个木讷、甚至有些迟钝的皇子妃,每日除了必要的请安,便窝在自己院中“发呆”或“做些蠢事”。

暗地里,我却用尽一切办法,联系旧部门路,撒出银钱,编织信息网。冷宫三年,我听多了鬼魂般的低语,知道太多日后会掀起惊涛骇浪的秘密。哪些人会得势,哪些人会倾覆,哪些看似坚固的联盟实则一戳即破……我都了然于心。

进展缓慢,却并非全无收获。

至少,我成功在太子乳母的娘家侄子,一个负责采买的小管事身边,埋下了一颗钉子。东宫用度奢靡,漏洞不少,这里或许能撬开一丝缝隙。

秋深了,落叶铺了满地。

我心绪有些烦乱。刚得到消息,那颗钉子似乎有些不稳,传递的消息一次比一次含糊,索要的银钱却越来越多。

贪得无厌的蠢货。

是敲打,还是干脆弃了?我倚在窗边,看着外面灰蒙蒙的天,指尖无意识地敲着窗棂。

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,伴随着低低的咳嗽。

我立刻收敛了所有外露的情绪,转过身,脸上挂起惯常的、略带局促的温顺笑容:“殿下,您怎么出来了?风大。”

萧景玄披着一件厚重的墨色大氅,脸色在昏暗天光下更显透明。他看着我,唇角弯起一个极浅的弧度:“整日躺着也闷,出来走走。夫人在看什么?”

“没、没什么。”我低下头,手指绞着衣带,“就看叶子落呢。”

他走近几步,停在我身侧,一同望向窗外。他身上总带着一股清苦的药味,此刻离得近,那味道更浓了些。

“是啊,又一年要过去了。”他轻声说,语气里是恰到好处的、属于病人的寥落。

我陪着他沉默,心里却飞快盘算着如何处理那个叛徒。不能让他泄露我的存在,更不能让他反咬一口。

正思忖间,府里一名不起眼的洒扫仆役快步穿过庭院,在门外低声禀报:“殿下,侧门有个鬼鬼祟祟的人,说是……说是要求见王妃娘娘,还说是旧识。”

我心脏猛地一缩。

萧景玄侧过头,咳嗽了两声,才温和地问:“哦?夫人的旧识?”

冷汗瞬间浸湿了我的后背。他怎么会找到这里来?!是了,定是那钉子尝到了甜头,又或是察觉了什么,想来讹诈更多!

我强作镇定,声音却有些发紧:“许、许是找错人了吧?臣妾家中并无这般……”

萧景玄却已淡淡开口:“带他去西边废置的柴房。夫人既说不识,想必是宵小之辈,本王亲自去看看。”

我骇然抬头:“殿下,您病体未愈,岂能……”

“无妨。”他打断我,语气依旧温和,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,“总不能什么阿猫阿狗,都来惊扰夫人的清净。”

他伸出手,内侍连忙上前搀扶。他走得很慢,脚步虚浮,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。

我跟在后面,心跳如擂鼓。他要去做什么?仅仅是驱赶?不,萧景玄再不受宠也是皇子,处理一个上门讹诈的小人,何须亲自前往废置的柴房?

一种强烈的不安攫住了我。

柴房偏僻破败,堆着杂物,弥漫着一股灰尘和霉变的气味。

那个小管事被反绑着手扔在地上,嘴里塞着破布,看到我进来,立刻“呜呜”地挣扎起来,眼睛里满是惊恐和哀求。

我移开目光,不敢与他对视。

萧景玄挥退了内侍和那名仆役。柴房破旧的门吱呀一声,在我们身后合上,隔绝了外面微弱的天光,只有一扇小窗投下昏沉的光柱,照亮空气中飞舞的尘埃。

他松开了内侍的手,站直了身体。

那个瞬间,他身上那种惯有的病弱之气忽然淡去了许多。虽然依旧清瘦,背脊却挺直了。

他缓步走到那小管事面前,居高临下地看着。

“就是你要见本王的王妃?”声音平静无波,却冷得像是腊月的冰。

小管事吓得浑身发抖,拼命摇头,嘴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呜咽。

萧景玄缓缓蹲下身,伸出手,并非探向他,而是拂开了地面一层浮灰,露出底下粗糙的青石板。动作慢条斯理。

“你拿了不该拿的钱,”他语气甚至称得上温和,像在闲聊,“打听了不该打听的事,如今,还想来扰不该扰的人。”

小管事瞳孔骤缩,惊骇欲绝。

下一瞬,那只刚刚拂开灰尘的手,快如闪电般扼上了对方的咽喉!

我猛地捂住了嘴,将惊叫死死堵在喉咙里。

光线昏暗,我看不清萧景玄的表情,只看到他的手,指节分明,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,此刻却爆发出可怕的力量。

小管事双腿疯狂蹬踹,眼球外凸,脸上迅速充血涨红,喉咙里发出“嗬嗬”的、令人牙酸的窒息声。

挣扎渐渐微弱下去。

最后,一声极轻微的“咔嚓”声。

一切归于死寂。

萧景玄松开了手。那小管事的脑袋以一个极不自然的角度歪向一边,眼睛瞪得大大的,凝固着最后的恐惧和难以置信。

他站起身,从袖中抽出一方雪白的帕子,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每一根手指,连指缝都不放过。仿佛刚才碰触了什么极其肮脏的东西。

然后,他转过身,看向我。

昏黄的光线落在他侧脸上,长睫投下淡淡的阴影,肤色苍白依旧,甚至因为方才的动作,唇角又渗出一丝血迹,被他用帕子轻轻拭去。

他还是那副病弱的模样。

可那双眼睛……深不见底,里面翻涌着我完全陌生的、冰冷骇人的东西,平静之下,是令人胆寒的戾气。

他朝我走来,一步,两步。

我僵在原地,血液都像是冻住了,四肢冰冷得可怕。重生以来所有的谋划、所有的冷静,在这一刻被砸得粉碎。我像是在荒野里撞见了伪装成良善的猛兽,露出了它沾血的獠牙。

他在我面前一步之遥停住。

“吓到了?”他问,声音轻柔得不可思议,甚至带着一丝歉然的意味,仿佛弄坏了我心爱的玩具。

我猛地低下头,心脏疯狂地撞击着胸腔,几乎要跳出来。我用尽了全身的力气,才勉强维持住站立,不让牙齿打颤的声音泄露出来。

不能慌。沈知韫,不能慌!他杀了人,灭了口,就在你面前!他知道多少?

我听到自己的声音,干涩发颤,带着哭腔,是完美的受惊过度:“殿、殿下……您……您不是一直病着吗……”

他轻轻笑了一声。

那笑声低低的,落在死寂的柴房里,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诡异感。

然后,他伸出手指,冰凉的指尖触到我的下颌,轻轻用力,强迫我抬起头,对上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。

我眼底未来得及彻底掩藏的惊骇,想必一丝不落地映入了他的眼中。

他俯身靠近,带着那股清苦的药香,和一丝极淡的、新鲜的血腥气,将我彻底笼罩。

我的背脊抵上了冰冷粗糙的墙壁,无路可退。

他伸出另一只手,撑在我耳侧的墙上,将我困在他的方寸之间。

距离近得我能数清他低垂的长睫。

他看着我,唇角弯着温柔的弧度,说出的话却让我如坠冰窟,从头皮麻到脚心。

“病是装的,”

他的气息拂过我的耳廓,带来战栗的恐惧。

“但喜欢你,是真的。”

喜欢你。

这三个字被他用那样温柔的语调说出来,却像三根冰锥,狠狠扎进我的耳膜,直抵脑髓,冻僵了我所有的思绪。

背脊紧紧抵着粗糙冰冷的墙壁,退无可退。眼前是他放大的容颜,苍白,俊美,眼角那粒小痣在昏沉光线下显得妖异。

那双眼睛深得像古井,井底沉着我看不懂的、汹涌的暗流。

柴房里死寂无声,只有尘埃在那一束昏黄的光柱里缓慢浮动。地上那具逐渐僵硬的尸体无声地提醒着我,方才发生的一切不是幻觉。

他不是羔羊。是披着羊皮的……什么东西?

我的指尖掐进掌心,刺痛让我勉强维持着一丝清明。不能露馅,沈知韫,你现在是个被吓傻了的、愚钝的皇子妃。

我剧烈地颤抖起来,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,不是假装,是真实的生理反应。恐惧和巨大的惊骇攫住了我,几乎要让我窒息。

我猛地低下头,不敢再看他的眼睛,声音破碎得不成样子:“殿、殿下……别……别杀我……我什么都不知道……我没看见……”

我语无伦次,扮演着一个受惊过度、思维混乱的女人。

他撑在我耳侧的手放了下来,那冰凉的指尖再次触到我的下颌,力道不容抗拒,却又带着一种诡异的轻柔,迫使我又一次抬起头。

“杀你?”他重复道,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有趣的话,眼底那骇人的暗流似乎收敛了些,变回一种深沉的、带着探究的玩味,“我为何要杀你?”

他的拇指轻轻揩过我脸颊上的泪痕,动作甚至称得上缱绻,但那温度却让我起了一层鸡皮疙瘩。

“你是我的王妃啊。”他低声说,目光落在我的眼睛上,仿佛要透过我惊恐的瞳孔,看进我灵魂深处去,“只是处理一个不长眼、企图讹诈主子的下作东西罢了。吓到你了,是我的不是。”

他收回手,将那方沾了血和泪的帕子随意塞回袖中,又恢复了几分那惯有的病弱姿态,轻轻咳嗽了两声,脸色似乎更白了些。

“此事……”他顿了顿,目光扫过地上的尸体,又落回我脸上,“夫人知道该如何处理吗?”

我心脏狂跳,立刻点头,声音还在发颤:“知、知道……臣妾今日从未见过此人,也、也从未来过此处……”

他满意地勾了勾唇角,那笑容浅淡,却再无半分之前的温和无害,只余下冰冷的算计和掌控感。

“很好。”他伸出手,“此地腌臜,莫要污了夫人的眼。我们回去吧。”

我看着那只刚刚掐断了一条性命的手,此刻苍白、修长、干净地悬在我面前。胃里一阵翻搅,我强忍着呕吐的欲望,将冰冷颤抖的手放入他的掌心。

他的手指收拢,握住了我的,力道不大,却带着一种绝对的禁锢意味。

他牵着我,像牵着一個精致的傀儡,绕过地上的尸体,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破门。

门外天色灰蒙,冷风一吹,我激灵灵打了个寒颤。候在远处的内侍低着头小跑过来,不敢多看我们一眼,更不敢窥探柴房内的情形。

萧景玄又剧烈地咳嗽起来,弯下腰,仿佛下一刻就要咳碎在那裡,需要内侍慌忙搀扶才能站稳。他松开我的手,用帕子掩着唇,声音虚弱地对内侍吩咐:“处理干净。”

“是,殿下。”内侍的声音没有丝毫波澜,仿佛这只是处理一件寻常的垃圾。

萧景玄在内侍的搀扶下,慢慢往回走。我跟在他身后一步之遥,看着他那看似脆弱不堪的背影,手脚依旧冰凉,心里的惊涛骇浪却一点点被强行压下,转化为更深的警惕和盘算。

他骗了所有人。

什么病弱,什么与世无争,全是假的!

那精准狠戾的手法,那事后冷静到极致的姿态,还有那双眼睛里藏不住的戾气和掌控欲……这个男人,远比东宫那位更危险。

他刚才说“喜欢我”?

可笑。是喜欢我这颗“棋子”够听话,还是喜欢我这“傻子”的身份便于利用?或者,他知道了什么?知道我是在伪装?

无数个念头在脑中飞转,每一个都让我不寒而栗。

回到主院,他径直去了书房,说是要静养,不许人打扰。

我回到自己的房间,关上门的瞬间,腿一软,几乎瘫倒在地。我扶着门框,大口喘息,后背已被冷汗彻底浸湿。

“小姐,您怎么了?”我的陪嫁丫鬟云雀端着茶水进来,看到我的模样,吓了一跳,连忙放下茶盘过来扶我。

云雀是我从沈家带来的,前世陪我到冷宫,最后为了给我争一口馊饭,被看守的太监活活打死。重生回来,再见她,我几乎落泪。此刻,她是我唯一能稍微信任的人。

“没事……”就着她的手坐到榻上,声音依旧有些发虚,“方才吹了风,有些头晕。”

云雀不疑有他,连忙去给我倒热茶:“您脸色白得吓人,奴婢去请太医来看看吧?”

“不用!”我立刻拒绝,声音略显急促,又赶紧放缓,“不必兴师动众,我歇歇就好。”

我接过茶杯,温热透过瓷壁传到掌心,却丝毫驱不散骨子里的寒意。

那个小管事死了。线索断了。

但萧景玄……他出手解决了麻烦,是不是意味着,他默许甚至……纵容我的暗中动作?或者说,他也在利用我的手,去做些什么?

他最后那个问题——“夫人知道该如何处理吗?”——是警告,也是试探。

警告我安分守己,试探我是否真的“愚钝”。

我必须更小心,更谨慎。眼前的敌人不再是东宫和高位妃嫔,还有这个枕边人,这个看不透深浅的七皇子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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