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顺年间的京华,像一轴缓缓铺展的工笔长卷,春气透过重重宫墙、深深庭院,晕染开层层叠叠的鲜活。琉璃瓦在晨光里折射出暖融融的光,胡同巷陌间,叫卖声、车马声、谈笑声交织,谱成一曲喧嚣又充满生机的市井乐章。
吏部侍郎沈从渊府邸的花园,却似这喧闹中的一方静谧角落。假山石嶙峋,池子里的锦鲤甩着尾巴,搅碎了倒映的天光云影。几株早樱开得正盛,粉白的花瓣簌簌飘落,落在青石小径上,也落在一个身着月白襦裙、正低头摆弄着什么的少女发间。
这少女便是沈从渊的庶女,沈若萍。她生得极是清秀,眉眼弯弯,像初春沾着露水的柳叶,只是那双眼眸里,总带着一丝与年龄不符的沉静,甚至可说得上是小心翼翼。她正蹲在地上,用一根细树枝,拨弄着几只搬运食物的蚂蚁。阳光透过樱花枝桠,在她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,她看得专注,连身侧传来脚步声都未曾察觉。
“沈姑娘,倒是好雅兴,在这儿与蝼蚁为伍。”
一个清朗却又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声音自身后响起。沈若萍心头一跳,像被投入石子的小池,漾开一圈圈涟漪。她连忙站起身,拍了拍裙摆上并不存在的尘土,转过身去。
只见来人一身月白锦袍,腰束玉带,身姿挺拔如松。墨发用玉冠束起,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。他的面容俊朗,剑眉星目,只是那双眼,似含着点戏谑,又似藏着些深不见底的东西,让沈若萍莫名有些不敢直视。
是萧彻。
萧彻,镇国公府的世子,当今圣上跟前颇为得用的年轻将领,也是京城里无人不知、无人不晓的人物。他武艺高强,屡立战功,却也因行事不羁、放浪形骸,惹出不少争议。京中勋贵圈子里,提起他,总是又敬又畏,还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好奇。
沈若萍对他的印象,大多来自府里下人们的窃窃私语,以及偶尔在一些场合远远瞥见的身影。只知道他是个不好相与的,身份尊贵,性子又野,寻常人家的女儿,避之唯恐不及。
此刻,他就站在自己面前,距离不过几步,那股属于上位者的压迫感,让沈若萍下意识地垂下眼睑,敛衽行礼:“萧世子。”
萧彻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,又扫过她刚才蹲过的地方,唇角似有若无地勾了一下:“怎么,沈侍郎府里的景致,还比不上几只蚂蚁有趣?”
沈若萍心里有些发慌,不知该如何作答。说喜欢景致,显得虚假;说喜欢看蚂蚁,又怕被他笑话。她张了张嘴,最终只是低声道:“回萧世子,只是觉得它们……很有趣。”
“有趣?”萧彻挑了挑眉,缓步走近,在她刚才观察蚂蚁的地方停下,低头看了看,“搬运食物,躲避天敌,为了生存奔波,是挺有趣的。”他的声音不高,却清晰地传入沈若萍耳中,“就像这京城里的人,各有各的活法,各有各的算计。”
沈若萍猛地抬起头,撞进他那双深邃的眼眸里。那里面没有了方才的戏谑,反而像是映照出了她自己都未曾深思过的处境。她是庶女,在府里,上头有嫡出的兄长和姐姐,母亲也只是个不得宠的妾室。平日里,她谨小慎微,处处看人脸色,像极了这园子里不起眼的草木,努力汲取着微薄的阳光,只求安稳度日。萧彻的话,像一把钥匙,猝不及防地打开了她心底那扇被刻意忽略的门。
她很快又低下头,掩去眸中的情绪,轻声道:“世子说笑了,若萍……不敢妄议。”
萧彻没再追问,目光转向满园春色,语气随意:“今日是你父亲设宴?”
“是,父亲请了些同僚和世交,在府中赏花。”沈若萍规规矩矩地回答。
“嗯,”萧彻应了一声,目光似乎又飘回沈若萍身上,“你倒是不怕生,见了我,也不怎么惊慌。”
沈若萍心里更紧了,她能感觉到周围似乎有几道若有若无的目光投过来。她知道,自己与萧彻这般“独处”,落在旁人眼里,不知会惹出多少是非。她定了定神,再次行礼:“萧世子威名远扬,若萍只是……敬畏,并无惊慌。”
“敬畏?”萧彻笑了,这一次的笑,比刚才真切了些,带着点少年人的意气,“我有那么可怕?”
沈若萍没敢接话,只是垂首侍立。
就在这时,一个娇俏的声音传来:“若萍妹妹,你怎么在这儿?父亲正找你呢,让你去前院给几位夫人敬茶。”
说话的是沈若萍的嫡姐,沈若薇。她穿着一身娇艳的桃红褙子,发髻上插着累丝金凤钗,衬得她面容明媚,顾盼生辉。她看到萧彻,眼睛一亮,连忙款步上前,福了一礼:“萧世子,您也在这儿。”
萧彻对她点了点头,态度不冷不热:“沈二姑娘。”
沈若薇似乎没察觉到他的冷淡,热情地对沈若萍道:“妹妹,快走吧,别让父亲等急了。”说着,就想拉沈若萍的手。
沈若萍下意识地往旁边躲了一下,沈若薇的手落了空,脸上闪过一丝不悦,但很快又掩饰过去,只是催促道:“走吧。”
沈若萍看了萧彻一眼,见他正望着别处,似乎对她们姐妹间的互动毫无兴趣,便低声对沈若薇道:“姐姐先去,我随后就到。”
沈若薇皱了皱眉,还想说什么,萧彻却忽然开口了:“沈二姑娘先去吧,我与沈姑娘还有几句话说。”
沈若薇的脸色瞬间变得有些难看,她没想到萧彻会替沈若萍说话。萧彻是什么人,那是多少名门贵女想巴结都巴结不上的。她沈若薇是嫡女,样貌才情也不差,可萧彻对她总是淡淡的。如今,他却对这个庶出的、毫不起眼的妹妹另眼相看?
但萧彻的话,她不敢不听。她勉强笑了笑:“那……若萍妹妹,你快点。”说完,又对萧彻福了福,这才不甘心地转身离开。
花园里又只剩下萧彻和沈若萍两人。
沈若萍心里七上八下,不知道萧彻想跟自己说什么。她偷偷抬眼,见萧彻正看着她,那目光,让她有些捉摸不透。
“你姐姐,对你似乎不怎么样。”萧彻慢悠悠地开口。
沈若萍心里一紧,连忙道:“姐姐只是……只是性子急了些,并无恶意。”她不能在外人面前,尤其是在萧彻这样的人面前,说自己姐姐的不是,那只会让自己更难堪。
萧彻嗤笑一声,语气里带着点嘲讽:“性子急?我看是眼里容不得沙子,尤其是你这粒‘沙子’。”
沈若萍的脸微微发烫,她知道萧彻看穿了,可她能说什么呢?她只能沉默。
萧彻看着她这副逆来顺受的模样,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。他见过太多京中女子,或娇纵,或谄媚,或工于心计,像沈若萍这样,安静得像株小草,却又在不经意间流露出一丝韧性的,倒是少见。
“你在府里,日子不好过吧?”他忽然问道,语气平淡,却像重锤一样敲在沈若萍心上。
沈若萍猛地抬头,眼中满是震惊。她没想到萧彻会问得如此直接。她的嘴唇动了动,想说“还好”,可话到嘴边,却怎么也说不出口。那点小心翼翼维持的平静,在萧彻直白的询问下,摇摇欲坠。
萧彻看着她眼中的水光,没有再逼问,只是换了个话题:“方才看你看蚂蚁看得入神,可是很喜欢这些小生灵?”
沈若萍怔了怔,顺着他的话点了点头:“嗯,觉得它们虽小,却很努力。”
“努力?”萧彻重复了一遍,若有所思,“为了活下去,是该努力。”他顿了顿,又道,“我看过一些志怪杂记,说蚂蚁能感知天气变化,还能预报洪水,倒是挺有灵性的。”
沈若萍有些惊讶,没想到萧彻这样的世家公子,竟然也会看这些“杂书”。她轻声道:“世子懂得真多。”
“不过是闲着无聊,随便翻翻。”萧彻语气随意,目光又落回她身上,“你呢?平日里都看些什么书?”
“也就是……父亲和兄长看过的书,若萍跟着,随便看看。”沈若萍如实回答。她一个庶女,能接触到的书籍有限,大多是些经史子集,或是女诫一类的。
萧彻似乎看出了她的言不由衷,也没深究,只是道:“那你觉得,这园子里的花,和那些蚂蚁比,哪个更有意思?”
沈若萍想了想,道:“花有花的美,蚂蚁有蚂蚁的趣,各有各的好。”
“倒是公允。”萧彻笑了笑,“好了,不耽误你去前院了,去吧。”
沈若萍如蒙大赦,再次向他行了一礼,转身快步离去。走了几步,她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,萧彻还站在原地,背对着她,望着满池的春水,身姿挺拔,仿佛与这满园春色融为一体,却又透着一股疏离。
沈若萍的心跳得有些快,她不明白,萧彻为什么会和自己说这么多话。他那样的人物,怎么会注意到自己这个不起眼的庶女?或许,只是一时兴起,随口问问罢了。她甩了甩头,把这些纷乱的思绪压下去,加快脚步往前院走去。
前院的花厅里,早已是衣香鬓影,笑语喧哗。沈从渊正陪着几位朝中同僚说话,几位夫人则围坐在一起,品茗赏花,说着家常。
沈若萍一进去,就感受到了几道目光的注视。她低着头,走到沈从渊面前,规规矩矩地行礼:“父亲。”
沈从渊看了她一眼,点了点头,语气平淡:“嗯,来了。去给李夫人、张夫人她们敬茶。”
“是,父亲。”沈若萍应道,拿起旁边早已准备好的茶盏,先走到坐在上首的李夫人面前,屈膝行礼,奉上茶盏,“李夫人,请用茶。”
李夫人是吏部尚书的夫人,身份尊贵。她端起茶盏,却没喝,只是打量着沈若萍,笑道:“这就是沈侍郎家的庶女吧?瞧着倒是清秀。”
沈若萍垂着眼,低声道:“多谢李夫人夸奖。”
敬完李夫人,她又依次给其他几位夫人敬茶。期间,几位夫人或问她几句针线女红,或夸她几句懂事,沈若萍都一一小心应对,不敢有丝毫差错。
敬到张夫人面前时,张夫人是镇国公府的世交,和萧彻的母亲有些渊源。她看着沈若萍,忽然笑道:“若萍姑娘,刚才我好像看到你在花园里和萧世子说话?”
沈若萍的心猛地一沉,端着茶盏的手都微微顿了一下。她连忙道:“张夫人说笑了,若萍只是……只是恰巧遇到萧世子,说了几句话而已。”
“哦?说了什么?”张夫人似乎来了兴趣,追问道。
沈若萍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,正不知如何回答,沈若薇在一旁娇声道:“母亲,若萍妹妹性子腼腆,萧世子那样的人物,她见了怕是都紧张得说不出话来,能说什么呀。”
张夫人看了沈若薇一眼,笑了笑,没再追问,接过茶盏道:“好了,快去吧。”
沈若萍松了口气,连忙告退,走到角落里,才感觉后背都被冷汗浸湿了。她知道,今天和萧彻在花园里的那番“偶遇”,怕是已经在这些夫人小姐们心里留下了印象。以后,不知道又会有多少风言风语。
她悄悄抬眼,看向花厅门口的方向,萧彻还没有来。也是,像他那样的人,向来是随心所欲,想来便来,想走便走。
沈若萍端起桌上的一杯冷茶,抿了一口,试图压下心头的不安。她告诉自己,只要自己安分守己,那些流言蜚语,总会过去的。她只想在这深宅大院里,安安静静地度日,像园子里那些不起眼的花草,默默生长,不惹眼,也不惹麻烦。
没过多久,萧彻果然来了。
他一走进花厅,原本喧闹的场面瞬间安静了不少,许多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投向他。他却仿佛毫无所觉,径直走到沈从渊面前,拱手道:“沈侍郎。”
沈从渊连忙起身,脸上堆起笑容:“萧世子大驾光临,蓬荜生辉啊。快请坐。”
萧彻道了声“客气”,目光却在花厅里扫了一圈,最后落在了角落里的沈若萍身上。
沈若萍只觉得那道目光像带着热度,让她浑身不自在。她下意识地想低下头,却又鬼使神差地迎了上去。
四目相对,萧彻的眼神依旧带着点说不清的意味,而沈若萍的心跳,又开始不受控制地加速。
萧彻对着她,微微颔首,算是打过招呼,然后便在沈从渊的殷勤相邀下,在主位旁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。
接下来的宴席,沈若萍一直有些心神不宁。她能感觉到,时不时有目光落在自己身上,其中不乏探究和好奇。她知道,这些目光,都是因为萧彻刚才那个若有若无的示意。
席间,众人自然少不了对萧彻的恭维。夸他年轻有为,夸他战功赫赫,萧彻只是偶尔应和几句,大多时候都显得有些漫不经心。
酒过三巡,菜过五味,有位同僚笑着对沈从渊道:“沈侍郎,令嫒们都才貌双全,尤其是若薇姑娘,更是京中有名的才女,今日可得让若薇姑娘露一手,给我们助助兴啊。”
沈若薇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,正想开口,沈从渊却看向了萧彻,笑着道:“萧世子才是真正的文武双全,能文能武,今日能得萧世子赏光,是我们沈家的荣幸。不如,就让萧世子给我们指点指点?”
这话明着是恭维萧彻,实则是想让萧彻在众人面前表现一番,也好让自家脸上有光。
萧彻放下酒杯,淡淡道:“指点谈不上,既然沈侍郎有兴致,那我就献丑了。”
众人一听,顿时来了精神,纷纷鼓掌叫好。
萧彻站起身,走到花厅中央,目光再次扫过全场,最后,又落在了沈若萍身上。这一次,他的眼神似乎带着点询问。
沈若萍不明白他的意思,只能报以一个疑惑的眼神。
萧彻却忽然笑了,对沈从渊道:“沈侍郎,听闻令府上有一张好琴?”
沈从渊一愣,随即喜道:“有,有!是先父留下的一张‘流泉’琴,世子想听?”
“嗯,”萧彻点头,“烦请取来。”
很快,一张古朴雅致的古琴被侍女小心翼翼地抬了上来。琴身漆黑,琴弦泛着冷光,一看便知是珍品。
萧彻在琴前坐下,调整了一下坐姿,然后伸出手指,轻轻拨动了一下琴弦。
“铮——”
一声清越的琴音响起,如同玉石相击,瞬间让喧闹的花厅安静下来。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萧彻和那张古琴上。
沈若萍也不例外。她不懂琴,却也能听出这琴音的不同凡响。更让她意外的是,萧彻一个武将,弹起琴来,竟然如此……优雅。
萧彻的手指在琴弦上灵活地跳跃,一首激昂又不失婉转的曲子缓缓流淌而出。起初,琴音舒缓,如同山涧清泉,潺潺流淌;继而,节奏加快,琴音变得雄浑有力,仿佛千军万马奔腾而过;最后,琴音又渐渐归于平静,余韵悠长。
一曲终了,满座寂静。片刻后,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和赞叹声。
“好!萧世子好琴艺!”
“真是没想到,萧世子不仅武艺高强,琴艺也如此精湛!”
“此曲只应天上有,人间难得几回闻啊!”
萧彻站起身,对着众人微微颔首,脸上依旧没什么特别的表情,仿佛刚才那惊艳四座的表演,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。
沈从渊更是满脸红光,笑得合不拢嘴:“萧世子真是太谦虚了,这琴艺,简直是出神入化!”
萧彻淡淡道:“不过是幼时跟着家中先生学过几日,让各位见笑了。”